许缙云x万元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寒风裹着三岔河的流水,吹到人身上像是刀刮似的刺骨,即便是这般严寒的天气,依旧吹不散春节的喜庆。
几个小娃盘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墙上,交头接耳,朝着院子里扔石头,不见主人家出来制止,他们闹腾得更凶了。
“哐当”一声,井口上的洗脸盆被砸翻了在了地上,没等娃子沾沾自喜,汽车的轰鸣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桥头老树上的红绸在迎风飞舞,县里来的班车正好停在树下,从车里下来两个穿着皮夹克,眼戴蛤蟆镜,手里大包小包的男人。
“谢谢啊,师傅!”
不光看着眼熟,连声音都十分耳熟,小娃子纷纷朝桥头跑去,将两男人团团围住,有人眼尖地大叫了一声,“元哥回来了!”
老万家小儿子回来了。
万元摘下墨镜,脸上挂着流里流气的笑容,大手往三娃子头顶一薅,“玩呢?”
“元哥,民哥,你俩带啥好东西回来了?”小娃子跟在万元和周金民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
在这偏僻落后的小村镇,家家日子都过得栖惶,想要改变这种凄凉的现状,就得走出去。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蓬勃朝气的景象很是吸引人,可真正能下定决心出去看看的人没几个,小村镇再怎么贫穷,也是大家土生土长的地方,没人有那个胆量挪窝。
万元和周金民成了他们镇上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那等会儿你们去我家,给你们分糖吃。”万元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袋子,沉甸甸的,光是看着都觉得里面好东西不少。
几个小娃子一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明天再去逗那个病秧子吧,今天去元哥家!”
“什么病秧子?”
有人指着刚才的院落跟万元解释,“那院子里住了个从城里来的病秧子。”
那不是胡家废弃的院子吗?他们走之前都没住人了。
万元和周金民听得云里雾里的,耸了耸肩,没将娃子的话放在心上,在大家的簇拥下,往万元家方向走去。
巴掌大的地方,消息传得飞快,万福安在田里便得知儿子回来的消息,撂下锄头就往家里赶,在家门口碰上了万元和周金民。
“爹!”
“老万叔。”
大半年不见,万福安还能说是不想儿子?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是个大老粗,煽情的话说不来,上前不轻不重给了万元两拳,“你小子!啊!进屋进屋!”
外出半年,音讯全无,家里没电话,公社倒是有一个,电话费贵,出去这么久,打了一回电话,信也没写一封,万元和周金民加起来认识的字不到一箩筐,找人写信要钱,邮票要钱,索性连信也没写,更别说中途回来看看,车费也够他俩喝一壶的,哪儿哪儿都要钱。
看热闹的乡亲将万元家堵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都仰着脑袋看万元家的热闹。
“奶,这是给您买的桃酥,您的药。”万元扯着嗓子跟他奶奶说话。
奶奶身子硬朗,就是耳朵有点背,哪怕没听清万元说了什么,还是笑呵呵地拉着万元的手。
万元又从包里掏出两盒卷烟,递给他那靠在桌子旁抽旱烟的爹,“爹,你那玩意儿都过时了,城里都兴抽卷烟,你试试这个。”
“我不要你那玩意儿,没我这个抽着有劲儿。”万福安嘴上说着不要,还是抬着下巴,多看了万元手里的东西一眼,“你看你,穿得流里流气的,腊月天你穿个皮衣不嫌冷啊?”
万元起身将烟塞到他爸手里,又麻溜地脱下皮夹克,非得给他爸披上,“给你给你,现在就兴穿皮夹克,顶风。”
“你那头发,多少天没洗了?都凝在一块儿了!”
“摩丝,定型用的。”万元拍了拍坚韧的头顶,顺手将自己墨镜戴到万福安脸上,“墨镜也给你。”
又是卷烟,又是墨镜,又是皮夹克的,给万福安弄得跟四不像一样,门口看热闹的人笑出了声。
“这是我姐的,洗头膏,雪花膏。”万元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袋子里掏出东西,“手绢,也是我姐的,这布回头让我姐做身新衣裳。”
人声鼎沸,万玲站在角落,脸上挂着笑容,眼睛有点湿润。
万元这次回来,不光是因为快过年了,还因为他姐姐的婚事,他爹年前给他姐说了门亲事,男方给了彩礼,他们家也陪了嫁妆,开了结婚证明,等着年末办婚礼,结果前不久,男人死了。
男方妈妈的意思是,既然收了彩礼,办了证明,哪怕没有拜堂,没有夫妻之实,万玲也得是他们家的媳妇。
万元哪儿能看着他姐姐过去守活寡,特意为这事儿回来的,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姐姐的手背。
看到弟弟回家,压在万玲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万元肯定会帮她想办法的。
“万元,金民,跟我们讲讲啊,城里怎么样?”
“工作好不找?是不是遍地都是钱?”
“你俩是不是攀上了城里的媳妇?”
“城里的姑娘肯定漂亮吧?”
万玲婆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只是这会儿更好奇城里的生活,好奇心从眼神里呼之欲出。
人多闹腾,你一言我一语,跟吵架似的,还没跟自家人好好说话呢,谁有功夫应付他们。
万元敷衍道:“过两天再说呗,啊,让金民先回家,他家里还等着他的。”
知道大家不会轻易离开,万元借着送周金民回家的借口,跟着周金民一块儿逃了出来。
身后那一群人望眼欲穿,可惜两个主角都走了,他们再在万家待着没意思,只能作鸟兽散。
“你还真送我回去啊?”周金民偷摸着回头看了一眼,“人都走了,你也回去吧。”
万元总算是松了口气,站在原地,招呼了周金民一声,“走吧。”
眼看着周金民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万元打算打道回府,说来也巧,自己刚好走到了胡家废弃的院子前。
嘶……城里来的病秧子。
没听说过,万元也不想打听太多,正想回家,院子里女人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缙云啊,你爸爸邮了笔钱,说是过年就不来看你了。”女人干瘪的笑声中夹杂着一丝狡黠,“你看你腿脚也不方便,再说了,我们这地方有钱也花不出去,婶儿就替你存着,过年嘛,给你弄点好的打打牙祭。”
胡婶嗓门大,岁月蹉跎下,音色自然不如小姑娘动听,甚至还有些刺耳,听这意思,是想昧下这笔钱呗。
万元站在院外,想听听这个“缙云”会是什么反应,可等了好一阵,都没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
“你要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反正钱的事情我是告诉你的,回头你爸要是问起,你可别说不知道啊。”
这是硬抢啊?这人忍气吞声到这番地步?到底是什么病秧子?
一颗疑惑的种子埋进了万元心里,他转头看向墙头,鬼使神差地踩到门口的板车上往院子里张望。
胡婶挡住了面前的人,万元只看到了灰色的裤腿和……轮椅,难怪说他腿脚不方便。
视线再往上移,洗得有些泛黄的衬衣外套了一件单薄的外套,一只白得发亮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按在轮椅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被巨大的力量压得有些变形,从手背上青筋暴起的程度来看,这人在极力克制。
可惜胡婶只想着那笔钱,继续在病秧子面前絮叨,“你也别嫌我们家占你便宜,你爸妈是给了钱,但是你一个大活人,那点儿哪儿够啊。”
胡婶说话手舞足蹈的,一直挡在病秧子,万元迟迟看不全人家的脸,给他胃口吊得恨不得直接冲进院子里看个究竟。
“行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呢,你休息吧,你命好,腿折了也有人伺候,我们哪儿能跟你比啊,劳碌命。”
万元没来得及从板车上跳下来,跟胡婶来了个对视,他尴尬的是又摇脖子,又抓脑袋的。
“哟!这不万元嘛。”
刚万元和周金民那么大的动静,胡婶哪儿能不知道,这不是家里还有个人在,没机会出去凑热闹。
万元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杵在板车上,干笑一声,“胡婶,呵呵。”
“出去大半年找了多少钱啊?你要是有那门路,今年也把我家老幺带上呗……”
耳边是胡婶聒噪的声音,万元的思绪却飘得很远,他的余光瞥到了院子里的人,那人头发稍长,眼神淡淡的,泛白的嘴唇紧闭,秀气的脸庞上有藏不住的倦态,在察觉到自己的视线时,表现得很平淡,不动声色地转动了轮椅。
这病秧子长得真漂亮,病态下的皮肤苍白刺眼,他消瘦的身体将衬衣外套衬托得格外宽大,瘦到喉结的轮廓都清晰可见,男人?
见万元盯着院子里的人看,胡婶忙解释道:“这是我们远房亲戚家的娃……”
噼里啪啦地跟机关枪似的说个没完,万元还是没大听进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张雌雄莫辨的脸,居然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