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观众大声喊“安可”。
秦青卓看着台下挥舞的荧光棒和洋溢着兴奋的人群,好一会儿没说话。
江岌看到他脸上挂着很淡的笑容,目光看向偌大的音乐节场地,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谢谢,”秦青卓对着话筒说,“谢谢你们还记得我。”
声音很低,几乎完全被台下的欢呼声盖了过去。
他说完,站起身将吉他和主场一并还给乐队,跟江岌一起下了台。
从台上走下来,两人没回原来的位置,那里已经挤了太多观众,他们都不喜欢太嘈杂的环境。
江岌发现秦青卓似乎在走神,从台上下来之后秦青卓就一直处于一种有些恍惚的状态。
“在想什么?”江岌出声问。
“在想……”秦青卓回过神,话音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还有酒么?”
“没了,”江岌说,刚刚买的一提啤酒已经喝完了,分不清他跟秦青卓谁喝得更多一些,“我去买。”
“那我在那边等你。”秦青卓朝前面指了指。
江岌“嗯”了一声。
走去摊位的那段路上江岌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深深吸了口气,混杂着青草味儿的凉风在肺里过了一遭,然后被他轻轻呼出来。
有种久违的愉悦感。
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体会到愉悦感是什么时候了。
站到摊位前甚至认真研究了不同包装的啤酒的味道,白色是荔枝味的,粉色是桃子味的,绿色是柠檬味的,酒红色是樱桃味的。
以前他是没耐心做这种事的,觉得无聊、无趣、令人烦躁。
但今天却觉得挺有意思,这一晚的时间好似可以被随意挥霍,假装自己暂时逃离了那种疲于奔命的生活。
“樱桃味的吧,”江岌说,“来一提。”
樱桃味的啤酒他其实没喝过,只是刚刚一瞬间想到了秦青卓今晚穿了一件酒红色的外套。
接过摊主递来的啤酒,江岌转过身朝刚刚的方向看过去,人太多,一时没看见秦青卓,却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接吻的两个男生——闭着眼睛,旁若无人的那种吻法。
红麓酒吧的斜对面就有一家gay吧,午夜时分酒吧打烊,江岌站在门口吹风放空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醉醺醺的男人在旁若无人地接吻。
见得多了,早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何况他从一开始就对这种与己无关的事情挺麻木。
但今天不一样,因为他忽然想到了秦青卓。
坐在车里的、等待着被亲吻的侧脸。
醉意忽然变得浓烈,身体内的酒精似乎跟血液产生了反应,流经四肢时有种微酸微涩的感觉。
他收回眼神,又往远处看过去,这次看到了秦青卓。秦青卓正跟站在他身边的人聊天,应该是又遇到了另一个朋友,江岌意识到秦青卓在圈内应该有很多朋友。
秦青卓这时也看到了他,扬起手臂远远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位置。
放下手,秦青卓转头问自己旁边的段崇:“你刚刚说什么?”
今晚这两张音乐节的票就是他从段崇这儿拿来的,段崇是秦青卓的大学好友,也是夏绮的男友,秦青卓白天忽然冒出了“想带江岌出去散散心”的念头,于是便想起夏绮上次提过这些日子段崇一直在忙音乐节的事情,就临时跟他要来了两张票。
“我说,”段崇无奈地重复,“季驰呢,还在拍戏?”
“哦,季驰啊……”提到这名字时秦青卓居然有种挺久远的错觉,“我们分手了。”
“分手了?”段崇的眼神难掩震惊,“这么突然,因为什么?”
“他……出轨了。” 说出这句话时秦青卓是有些犹豫的,毕竟被出轨不算是一件多光彩的事情。但以他跟段崇的交情,实在没必要藏着掖着,所以他还是说了实话。
“我操,”段崇显然很惊讶,“季驰出轨?他……不是,以他当年追你时候的那个架势,我还以为他会是个绝世情种。”
段崇有意开玩笑,但秦青卓却完全没有心情笑出来,他沉默下来。
“跟谁啊?”段崇又问。
“……他助理。”
“袁雨?我操他俩十八代祖宗,”段崇骂得挺难听,“这都干的什么恶心事儿。”
见秦青卓不说话,段崇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怎么才跟我说?”
“夏绮不是说你这阵子忙得很么,就想等你闲了再说。”秦青卓笑笑,“何况什么时候说不一样,都这年纪了,失个恋而已,不至于要死要活的。”
“但是他出轨啊,”段崇的语气里掺着不可思议,“以你这性子,这口气你咽得下去?”
“起初也咽不下去,觉得如鲠在喉,但后来有个人帮我怼了他一顿,又揍了他几拳,看着他挺狼狈的模样,就把这口气顺下去了。”秦青卓呼出一口气,“怎么说他也帮过我,我一直挺感谢他的,好聚好散吧。”
“这个季驰……果然啊,”段崇语气愤慨,“我就说背叛音乐的没一个好东西,当年他突然说要去演戏,我就觉得这人不靠谱。”
这话说完,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不过哪个哥们这么仗义,帮你又怼又揍的?”
话音落地,江岌正好拎着啤酒走近了。
“来了。”秦青卓说,“就是他。”
江岌走到秦青卓面前,向他递来装着啤酒的袋子。
秦青卓从袋子里拿出了两罐啤酒,一罐递给段崇,另一罐自己拿在手里,跟江岌介绍:“这是段崇,今晚这场音乐节的主办人。”
江岌跟段崇点了点头,从袋子里又拿出了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后递给秦青卓,将他手里那罐没开封的啤酒换到了自己手里。
秦青卓接过他递来的啤酒,又跟段崇说:“江岌,糙面云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
“哦,我知道,你们那节目我看过几期。”段崇说完,打量着江岌,语气了然,“难怪啊……”
秦青卓喝了口酒,莫名地看他一眼:“难怪什么?”
“难怪你忽然有来音乐节的兴致,”段崇说,“原来是结交了新欢,挺好的。”
闻言,秦青卓一口酒呛到嗓子眼,咳了几声才止住:“什么新欢,段崇,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
江岌倒没什么反应,一口酒咽下去,喉结滚动,朝一边抬了抬下颌:“我去那边走走。”
“去吧。”秦青卓有些尴尬地点头。
等江岌走后,他斜睨一眼段崇。
“不是,这事儿不能怪我,” 段崇也挺尴尬,“他帮你揍了季驰,刚刚帮你开啤酒又开得那么顺手,我这么想也挺合理吧……再说他不是你新欢,你带他来音乐节干嘛?”
“他最近出了点事情,我带他来散散心而已,至于他帮我开啤酒,也是因为我的手受伤了不方便,”秦青卓一言难尽地看着段崇,“想什么呢,今晚没少喝吧?”
“那些乐队灌酒的手段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段崇抬手揉按太阳穴,“所以他不是你新欢,那真是尴尬了……”
“他就算是我新欢,你当他的面说出‘新欢’这俩字就不尴尬了吗?”秦青卓无奈道,“少喝点吧,小心夏绮今晚不让你进家门。”
“这你不用担心,”段崇摆了摆手,“夏绮今晚去给她姐妹过生日,喝得只会比我更多。”
秦青卓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大学那会儿段崇和夏绮就经常拉他出去喝酒,他就没见过有比这对情侣还喜欢喝酒的,这一晃也快十年了,这两人酒量见长,关系却一直没变过,秦青卓就没见他们闹过分手。
十年……还真是挺长的,秦青卓有些感慨,继而又想,跟一个人朝夕相处十年会是什么感觉?不会腻么?不觉得乏味么?
有时候他挺羡慕段崇和夏绮,能找个跟自己搭调的人一起度过这漫长而乏味的人生,想想还真是件挺幸运的事情。
不过活到现在他愈发明白,这种只能凭运气撞见的小概率事件,本就不是羡慕来的。与其尝试碰运气接受可能被伤害的结果,还不如早早在漫长人生中学会享受孤独。
“对了,”秦青卓想起段崇刚刚说看过《躁动吧乐队》,随口问道,“你最近这么忙,还有时间看综艺节目?”
段崇喝了一口酒,“嗯”了一声:“夏绮做的节目我多少都会看看。”
这两个人……明着从不秀恩爱,但说不准哪句就被秀到了。秦青卓笑了笑,也仰头喝了口酒。
“不过说真的,”段崇说,“我觉得你确实可以考虑交个新男友,不是都说么,想要彻底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长效药是时间,速效药是新欢。而且季驰没准还会再回头缠着你,你赶紧交个新男友气死他。”
“仅仅为了走出上一段感情和气死前任,就进入一段新恋情,那未免对新男友也太不公平了一些。”秦青卓笑笑,摇了摇头,又兴致缺缺道,“而且我现在觉得,恋爱这事儿,做个消遣大家都能乐在其中,一旦认真了,还是挺劳心费神的。”
不远处,江岌绕着场地边走了一会儿,脚步停下来,靠着树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秦青卓跟朋友聊天时的神情,很放松,看上去有种区别于平时的随意和成熟。
他忽然意识到,秦青卓跟自己相处时是端着一种前辈的姿态的。
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一种前辈对后辈的有距离感的、包容的姿态。
就好像那次在篮球场上,钟扬拉着他上场时,他脸上露出那种无奈而包容的神态一样。
台上的栖息之树又返场唱了一首歌,这次唱了首慵懒氛围的粤语慢摇。
江岌咽下一口啤酒,入口偏苦,回味泛酸。
音乐节临近散场,段崇那边还有事,帮秦青卓安排好司机之后,就跟他道了别,转身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秦青卓把手里喝空的易拉罐扔到垃圾桶,转身用视线寻找江岌。
他看到几米之外,江岌正倚着一棵树的树干,手里握着啤酒罐,正隔着热闹的人群朝自己看过来。
秦青卓抬步朝他走过去,由远及近的一小段路,江岌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没移开。
这少年……今晚总是盯着自己,秦青卓走到他面前,停下了脚步:“在想什么呢?”
江岌没说话,盯着秦青卓的眼睛看了两秒后,目光顺着他的鼻梁往下,落到了那两片因为酒精而殷红的、泛着水光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才低声说:“樱桃味儿的。”
“什么?”秦青卓下意识抬手触碰自己的嘴唇,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了笑,“啤酒么?还没喝够啊……”
“你。”
“嗯?”秦青卓又是一怔,顿了顿,垂眼笑了一声,“真喝醉了是不是……走吧,一会儿散场就很难出去了。”
他说着往退场的出口走,走了几步,像来时那样转过身朝江岌招手:“快点。”
江岌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有些喝醉了。他直起身,收回了目光,抬步朝秦青卓走过去。
段崇安排的司机已经等到了出口处,秦青卓过去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到自己车前。
拉开车门坐进车里,他跟江岌一起坐在车子后排。
车子驶向马路,秦青卓转头问江岌:“今晚开心么?”
江岌“嗯”了一声,又问:“你呢。”
“我也挺开心的,”秦青卓笑了笑,后背倚到座椅靠背上,“上台演出的乐队有你喜欢的么?”
“栖息之树吧,他们那张同名专辑我挺喜欢的。”想到乐队成员从台上跳下来围住秦青卓的那一幕,江岌又问,“你跟他们很熟?”
“你喜欢那张专辑,都没注意它的制作人是谁么?”秦青卓偏过脸看向窗外,声音带着笑意。
江岌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有些意外:“是你帮他们做的那张专辑?”
“是啊。”秦青卓的声音听上去很愉悦。
难怪,江岌记得自己当时是偶然听到栖息之树那张同名专辑的,听过之后觉得这乐队挺特别,整张专辑的风格有种很大胆的冲撞感,一些古典乐器的融入也很巧妙。也正因此,那张专辑听完,他又去找了这乐队的其他专辑来听,却发现他还是更喜欢那张同名专辑。
原本以为是乐队在那张专辑上做了相对大胆的风格尝试,却没注意到其实是制作人加入了他的想法……
所以在跟秦青卓真正遇见之前,已经有过很多次这种不经意间的相遇了吧……江岌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神奇。
“林栖这个人啊,其实跟你的经历还挺像的,”喝酒之后的秦青卓语调变得更加柔缓,“我帮他做那张专辑之前,他的状态也很差,不比你好多少。但是你看他现在,是不是还挺松弛的?”
“所以江岌,”秦青卓说,“我今晚带你来这个音乐节,一方面是想带你来散散心,另一方面也想让你知道,人生很长,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你才十九岁,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你和你的乐队会变成什么样子,说实话我也想象不到,但我挺期待的。应该会像栖息之树那样,有很多人喜欢你们吧,或许有更多的人喜欢你们也说不定……”
秦青卓说着,虚虚握拳抵在唇边,挡了个呵欠。
昨晚陪江岌待到太晚,几乎一夜未眠,这会儿又喝了酒,困意泛了上来,他音量低下来:“一喝酒就犯困,我眯一会儿。”
江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手机振了一下,江岌拿出来看了一眼,钟扬发来了消息:“卧槽,你跟青卓哥去音乐节怎么不叫上我!”
再下面,他转来了一条微博:“看看,看看,不带我的后果!”
江岌打开那条微博看了一眼,发布微博的博主语气激动:“看看我在今晚的音乐节上看到了谁!!!”下面还附了一段自己拍摄的视频,是秦青卓和江岌一起弹吉他的那段视频。
这条微博是半个多小时前发布的,但转发和评论已经几千,点赞数更是破万。
评论区里,博主又解释了一条:“应该不是提前安排好的快闪活动,我看秦青卓被林栖他们拖上来的时候挺懵的,好像还喝了酒,林栖让他唱歌,他没唱,说最近手受伤了点名要江岌跟他一起弹一段吉他,然后弹吉他全程江岌的眼神就没从秦青卓脸上移开过!!!”
下面的评论都挺疯——
“瞒着所有人偷偷去音乐节是什么小情侣行为!”
“说什么手受伤了完全是借口吧!就是想当众一起弹吉他对不对!”
“三分钟之内我要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现在到哪一步了!”
“是因为最近那档节目好上的吗,记得江岌还怼过秦青卓来着,这是什么惊世大反转……”
“歪个重点,两个人的手都好好看……”
“等等,帽檐压这么低博主是怎么看出江岌的眼神没从秦青卓脸上移开过的……该不会是糊逼节目组在炒作吧???”
“直觉告诉我这对儿是真的,我先嗑为敬了朋友们!!”
……
江岌划动着屏幕看了几条评论,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条评论上:“他们俩上台之前我就看见了,没好意思上前打扰,远远拍了照片,作个证,江岌确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秦青卓。”
江岌点开评论后面附着的照片,照片确实是远远拍的,周围躁动的人群都是虚化的,只有中间他和秦青卓是清晰的。
照片上,江岌手里的啤酒似乎刚从嘴边移开,正微微侧着脸,眼神停留在身旁秦青卓的脸上,秦青卓手里也拿着一瓶啤酒,后背倚着树,一条腿微微屈着,看上去姿态放松。
拇指停留片刻,江岌长按屏幕,将照片保存了下来,然后又存了一张他们一起弹吉他的照片。
摁熄手机屏幕,他转过脸看向秦青卓。
秦青卓摘了棒球帽,正闭着眼睛斜靠在椅背上,睫毛在下眼睑打出了一道阴影。
车窗开了一条缝,风顺着吹进来,将他略长的头发吹得飘到了脸侧。
街边昏黄的路灯映到秦青卓的脸上,让他看上去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心脏又开始有力地撞击胸腔,这让江岌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都活得很麻木,心脏似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跳得这么鲜活过。
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量,好像在告诉他,活着这事儿也没那么糟糕。
许是觉得有些痒,秦青卓这时抬起手拨了一下脸上的头发,但半睡半醒之间,那捋被拨开的头发很快又被吹到了他的脸上。
江岌侧过身,伸长胳膊把秦青卓那侧的车窗关严了。
盯着秦青卓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抬起手,动作很轻地将那几根飘到秦青卓脸上的发丝捋到了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