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也许是一只纯白的毛团子突然出现在他的世界, 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让他安心的甜香时。
也许是沧海阁初见,插在他发间的花枝明艳,裙摆飞扬时。
也许是本源灵火毫无预兆地靠近那个堂而皇之出现在沧海阁中的少年, 他跟着灵火走向他, 仿佛看到了漫天的烟花破开黑夜的沉寂,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时。
又或者是广陵府从来没有一位叫傅瑭的外门弟子, 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少年陌生时。
在纳海珠内翻出了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身边的、无用的膏药。
明明是少年人嘴里陌生的语言,到了他耳中却化成了能听得懂的文字。
阳光从斑驳的树影中透下, 他却看到了昏暗死寂的永夜之地里,那一束微弱的光……
傅灵均微微闭上了眼睛。
明明少年出现在他世界中的时间很短, 却有太多奇怪的细节打乱了他平静的生活, 将他的心牵动着朝另一个诡异的方向不断前行。
“你到底,是谁。”他喃喃自语。不像是在问那个满脸震惊的少年, 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从那一场噩梦中醒来后神魂阵阵刺痛,身体也格外疲惫。傅灵均想要休息,但挤在他脑袋里的两份记忆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他的思绪全部撕碎。
听着那句话,姜瑭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揉搓着, 又酸又疼。
他在怨魂深渊中看到过傅灵均曾经短暂而美好的回忆, 在神魂交融时拥抱过那个尖锐的、躁动的、锋利的、愤恨的、悔恨的灵魂。他知道傅灵均在绝望什么, 也知晓镜花水月究竟有多么残忍。
广陵府的天生至尊傅声, 本应是举世最皎洁的一抹明月, 惊才绝艳。本应拥有着最可爱又最美好的挚友亲朋,安稳幸福。
“我是, 姜瑭。”他直勾勾看向自己的爱人, 一字一句。
这个名字与梦境中的少年全然契合在一起, 在一次又一次崩溃的边缘, 伸手将他拽回了人间。
在那场苦涩噩梦之中,他是唯一的甜。
傅灵均剑眉紧锁。他的睫毛不断颤抖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原本就苍白的脸看上去如同即将碎裂的白瓷,摇摇欲坠、脆弱不堪。
“你,记起我了?”姜瑭试探着问,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走向傅灵均。
可是他等到的却是一声冰冷的:“出去。”
姜瑭想要靠近他的手一顿,慢慢缩了回来。
他不让自己触碰他。
傅灵均不愿意放过自己。
“我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他停下脚步蹲在床前,不敢触碰,却不愿离开。
傅灵均没有睁眼,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冰的寒意,像是一柄出鞘的刀,刺伤着靠近他的人。
“不要让我重复第三次,出去。”
如果姜瑭现在是毛绒绒的形态,两只软乎乎的大耳朵一定是耷拉下来的。
他吸了吸鼻子,那只想要触碰傅灵均的手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伸出去。
眼睛一刻也不愿离开傅灵均,可身体还是听话地向外走。
一步三回头,纯白的灵魂翻涌出了忧郁的蓝色。
蓝色逐渐变深,从悠悠的湖水,变成了欲雨的天空。
同当初傅灵均赶他出天悲谷时一样。
傅灵均虽闭着眼睛,却并非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他“看”到了少年离开时,灵魂幽蓝中带着绝望的灰,心一阵一阵刺痛。
苍白的手忍不住按在心口上。
那里正因为自己说出的话,而承受着钻心的代价。
他睁开眼睛,看着关上的殿门,眉头因少年的离开越皱越紧。
“我原来,真的那么喜欢你。”
那只手越收越紧。
心口的衣服被揉皱了,就像是皱成一团的心事。
·
姜瑭丧丧的推门出去,竟然碰上了不知何时守回来的傅星和傅月。
傅星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一把扯过姜瑭往边上躲,捂着嘴小声问:“小瑭小瑭,你快和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姜瑭心里委屈极了。
他以为当傅灵均知晓这里是梦境时,他们便会挣脱镜花水月的禁锢回到现实中去。可显然他预估错了,困住他们的恐怕不止是镜花水月,还有傅灵均的执念。
其实他是能理解的。但理解是一回事,必须要回到现实中又是另外一回事啊!在这个梦境中沉沦的越深,傅灵均的神魂便越不想离去,那样下去他会死的!
姜瑭不想傅灵均死。
“我,找到了,毒草。”姜瑭无力地叹了口气,勉强振作精神回答傅星,“予安君,没事了。”
谁知道听到了这个答案,傅星连半分兴趣都没有的样子,用力摇了好几下头:“不是不是,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会睡在予安君的寝殿啊?你们……你们昨天晚上是不是……咳,求求你了小瑭,我真的太好奇了!”
鉴于傅星实在过于八卦,八卦到还沉浸在委屈中的姜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啊?”
“你难道早就和予安君在一起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还是外门弟子的时候吗?”
“予安君是不是故意借着收徒的由头带你回来的呀?”
“之前予安君罚你,是不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你们一定是背着我们单独在水云台说话吧?”
“你竟然能在七日内找到救治予安君的毒草……原来话本里讲的都是真的,六合内当真有这般感天动地的爱情呜呜呜,而且还发生在我的身边!”
傅星像是倒豆子一般猛地倒了一箩筐的话出来,问得姜瑭直接懵了。
姜瑭这下彻底不委屈了,他只想知道为什么才短短一个早上,傅星就脑补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别,乱说!”姜瑭偷摸转头回去看紧闭的寝殿大门,“没有的事……”
谁料傅星眉毛一挑,笑着说:“没什么可害羞的,大家都知道啦。”
姜瑭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不妙:“什么,大家?”
傅星有些腼腆地舔了舔嘴唇:“我这不是想问问别人知不知情嘛……谁知道就一传十十传百的……”
“……”姜瑭觉得自己头有点大。
“你去问,予安君。”他破罐子破摔了,从傅星的八卦攻击下逃了出去,一路逃回了兰溪殿。
他原本是瘫在床上,而后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
脑袋像是塞了一团乱麻,一会儿想到电视剧里演的车祸失忆,忘记了自己最心爱的狗血桥段,一会儿又想到失忆的人想起一切,紧紧拥抱着爱人的和好画面。
按理说,剧本都是这么写的,没错吧?但现在他要面临的剧本好像又比那个复杂很多。而现在,就按姜瑭的脑袋瓜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姜瑭足足在床上烙了一下午的煎饼。
一直等到快要傍晚的时候,院内才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小瑭小瑭!予安君找你呢,快快快别躲着了!”傅星在门外焦急地说。当然,声音里除了焦急,还有满满的八卦气息。
一听到予安君的名字,姜瑭就觉得头大。
“来了。”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坐起来穿鞋子。
衣服头发都因为他不停地烙煎饼而乱了,他却半点也不在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就往寝殿的方向走。
推门,进去。
傅灵均正坐在靠窗的桌前,还未靠近,便闻到了一股子浓烈的酒味。
他的前襟微微敞开,撑在桌上喝酒,看起来有些颓废,又有些狼狈,宽大袖袍被酒液打湿了,上面绣着的暗色云纹若隐若现。
姜瑭不禁眉头一皱。
他从来没见过傅灵均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傅灵均仰着头举起酒杯,冷冽的酒液顺喉而下,喝完,将那酒壶往桌上一推,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便看了过来,里头好似藏着天上的银河,星子漫天。
“你来了?”他勾唇,是病弱的苍白。
姜瑭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收紧,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救我的?”傅灵均完全褪去了早上凌厉的锋芒,变成了一个慵懒的醉鬼,“我听浣云宗主说,七日内寻不到救我的毒草,我就醒不过来了。”
“运气好。”姜瑭没好气道。
傅灵均看向他的表情像是在笑,但笑意中又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若暗涌的波澜一般看不真切。
他又灌了自己一杯酒,因动作粗鲁,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浸润了微敞的领口。
“你一株一株试的,对吗?”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就像是在触碰一段极为珍重的回忆。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天悲谷内,靠近他的小兽关切地舔舐着他的伤口。它想用自己来治愈他,没想到被他的血毒得昏厥了整整一日。
瑞兽之血能解百毒,他服下过自己的血,记得他血液的味道和毒性。
若是没日没夜地服毒试毒,定然比木泛渊要快很多。
姜瑭还是不想说话,就定定地站在那儿看着傅灵均喝酒。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
酒香将整个寝殿染上了醉人的芬芳,姜瑭酒量差,好像光是闻着酒味儿都要醉了。
看他喝了许久的酒,他终于停下了。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傅灵均面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一如姜瑭见过很多次的予安君,端方君子,皎皎如月。
不是他爱的模样。
姜瑭心中又酸又烦,问:“什么忙。”
那张病弱却美艳的脸仿佛在这一刻散发出灼灼光华。他就坐在窗前,淡金色的阳光将那张脸雕刻得更加完美。
“陪我去魔渊走一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