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径说, 丁雪大概已经知道,梁坤出了什么事。
昨晚打过去的视频电话里,丁雪看着梁老爷子字句平淡地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她的面容没有一刻惊讶, 或是惊慌。她平静得仿佛自己一直就陪伴在梁坤身边。周爱玲原本还担心她身体遭不住这样的打击, 但是在梁老爷子说完之后,她站起来背过身, 收拾行李的动作看上去和寻常一样。只是蹲下来的时候, 忽然捂住了脸。好像随着重心下移,那些难以克制的悲伤终于淹没了她。
周爱玲放下视频过去和她说话。那会,视频对面的梁老爷子和梁径沉默许久。祖孙俩听不见丁雪哭泣的声音,但是从周爱玲哽咽的声音判断,丁雪万分痛苦。
再次回到视频前的丁雪又和梁径说了一会。好在梁径一张脸没受什么磋磨,除了苍白虚弱, 笑起来还是很能宽慰丁雪的。丁雪知道他疼, 因为好几次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她便也不再问什么, 只是瞧一会自己儿子,一会忍不住低下头捂住眼睛。
“我妈说, 出事前, 爸给她发了信息。后来一直联系不上, 爷爷又连夜坐飞机走,大概也猜到是出了事。”
胸腹固定的缘故,梁径直挺挺躺床上, 说到这话音微顿,看着坐床边忧心忡忡的时舒, 笑容浅淡:“你猜发了什么?”
一大早眼巴巴就奔来了, 愁眉苦脸的。梁径有心逗逗他。
时舒正抱着一大束花篮扭头盯医生和梁老爷子说话, 闻声头也不回, 一看就是没听他说。
梁径有点无语,但他看上去实在紧张,便自己笑了下,偏头望窗外。
是个大晴天。
灿烂的阳光将昨天的雨水气息蒸发得一干二净。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的清甜香气,似有若无的,鲜花却十分馥郁,芬芳扑鼻。
舒茗和时其峰也跟着一早来看他。这会站病房外说话,时不时看向时舒。
过了会,时舒凑近梁径,笑着说:“医生说三个月没问题。你好好躺三个月就好了。”
梁径点点头,语气阑珊:“哦。”
时舒瞧着他面色还是有些白,又凑近些许,小心翼翼问:“怎么了?”想了想,伸出手指试了试梁径呼吸——他是很纯粹的想法,没别的,主要医生说这几天伤口疼痛会加剧,呼吸都会受到影响,时舒就十分不安。
梁径转眼瞧他,有点想笑,但是他笑得稍微重些,胸腹间就好像烙铁一样疼,便压着嘴角,没好气:“干嘛。”
“你呼吸好轻,跟小乖一样......”时舒担忧道。
小乖没少挨他头顶、蹭他枕头睡觉,呼吸能吹起他几根头发,时舒心里还是有数的。当然,他这么说不是觉得梁径呼吸太轻会不会某一秒突然断了。他只是担心梁径这么少的氧气摄入量,会不会影响身上别的器官运行,毕竟梁径那么大一只,不是小乖一只小猫咪可以较量的。
梁径:“......”
两个人眼瞪眼。
“你是不是在骂我?”半晌,时舒抱着鲜花往后靠了靠,眼神不满,“要不就是骂小乖。”
梁径鼻子里轻哼出一声,不理他。
医生交代好一些事,走了出去。梁老爷子嘱咐吴爷留下关照,也跟着一起出去。门边同时其峰舒茗点了点头,说中午一起吃个饭。时其峰是没什么意见的,毕竟梁家这个大家长,不是一般人物。过去,能和梁桢同桌吃饭的,除了政界一把手,要不就是商界数一数二的。舒茗也笑着应下。
梁老爷子转头问坐病床边和自己孙子嘀嘀咕咕的时舒,要不要中午一起来吃。
说实话,时舒不是很想去,只是未等他想好怎么说,耳边传来梁径的声音:“爷爷,时舒和我一起吃。”
梁老爷子便没再说什么,慢慢走了出去。
劳累许久,老爷子背影依然笔直。
视线收回来在时舒身上转了圈,梁径说:“把花放好,别抱着了,累不累。”
时舒环顾一圈,“放哪里啊......”
也是,从昨天开始,送来梁径病房的鲜花水果,还有各种营养品、补品,堆满了角角落落。放眼看去,时舒手里一篮子鲜花倒真不知搁哪合适。
梁径对留下来的吴爷说:“都拿出去吧。”眼神示意两边柜子上的鲜花,“全部拿出去。”
“这你堂叔一早送来的,酒店那边订的空运。”这么说着,吴爷也还是笑着上前撤花,“待会你堂叔过来看你,估计心里要不舒服......我放沙发上吧。其余的都送去家里?”
梁径让时舒把他怀里抱着的一篮搁左边空出来的柜子上,又对吴爷说:“您处理吧。不要送家里了。”
吴爷笑了下,“好。”
没一会,吴爷又叫了两个人进来收拾,来回四五趟,病房就只剩三四捧鲜花。
“阿姨是不是明天就到了?”
时舒看着吴爷领他们出去,问梁径:“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一下吧。”
病房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比起一大早挤满人的热闹,这会安静得倒有些空旷。
梁径闭上眼,早上开始就没歇下过,这会都有些头疼。但他察觉时舒话里的谨慎,左手往床边拍了拍,“上来。”
时舒转头看门,“一会还有人进来呢。”
虽然已经和自己父母说清楚,但梁家这边人多眼杂,万一被心思叵测、不怀好意的说出去,指不定怎么离谱怎么传。
梁径:“不会有人进来。”
或者说,没他说话,除了必需时刻的医生,外人是不可能进来的。
他现在说的话,已经有了几分日后的威势。只是不大明显。昨天下午时舒一家离开后,梁家又来了一帮人,见他的眼色,和以往是彻底不同了。打量、探究、审慎、甚至还有些拘谨——不知道梁老爷子做了什么,或者安排了什么,总之,梁径慢慢察觉一些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变化。
这种变化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梁坤息息相关。
梁坤一日不醒、梁老爷子一日在世,假以时日,梁径必定会成为整个家族的中心。
“哦。”时舒脱了鞋上床,小心挨近,抱住梁径左臂,摸了好几下,十分珍惜的样子。
梁径被他摸得又有点忍不住笑。这种感受太磨人。心软又疼痛,疼痛又甜蜜。
好不容易忍下,梁径抬起左手去摸时舒脸。
即使闭着眼睛,梁径也能知道他此刻的表情。眉毛微微皱着,嘴唇也会抿起来一点点,眼睫在他的触碰下颤了颤,很快,时舒手心就贴上他的手腕,轻轻握了下,但没拿下他乱摸的手,嘴唇很快地张合:“干嘛......”
“感觉你好乖。”
梁径说:“时舒,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时舒不吭声。
梁径叹气:“你这样我不适应,太乖了。小乖的名字给你好不好?以后小乖就叫时舒了。”
时舒被逗得笑了下:“你问小乖同意吗。”
“管它呢。”
时舒又笑,没立即开口,好一会,才用走神似的语气说:“小乖要气死了......”
梁径却没再说什么。
其实他心里很明白,这一遭,对时舒来说,几乎就是毁灭性的。他无法衡量这件事对时舒的影响,但他很担心时舒会留下阴影。
“老婆......”不知道为什么,再次开口,梁径就这幅样子了。
时舒没好气,觉得他不说正经话,只会叫来叫去,有点敷衍道:“干嘛啊。”
“爷爷没打算让妈妈过来。”梁径老实了下,摆正语气:“等爸爸情况稳定些,他打算让爸爸回江州省人医治疗。”
时舒抬起头,“啊。”
梁径低头,瞧着臂弯里的时舒,手上又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去捏他耳朵,捏上手的时候语气柔和许多:“这边四五六月的天气一会冷一会热的,爷爷担心妈妈过来的身体适应不了......”
“可是阿姨肯定不会放心等那么久,她也要来看看你吧。”
“所以还在商量。或者下周来一趟,然后跟爸爸一起回去。”
一周后,和时舒料想的一样,丁雪果然冒着雨夹雪来了英国。
四月中旬的D市,乍暖还寒,丁雪穿一身黑色大衣,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的肩头薄薄一层雪碎。隔着异乡的风雨,她看到满头白发的梁老爷子,开口刚叫了声“爸”,满脸泪水就和雨雪一起落了下来。
那会时舒跟着一起去接的人。路上丁雪不像往常一样和他轻声细语、言笑温柔地说话。时舒其实都明白。丁雪紧紧握着他的手,好像在握着这世间唯一的热度。
只不过这一趟丁雪没有待太久。
因为到的当晚,看见病床上只有仪器在提示生命体征的梁坤,她就生了一场高烧。
气候突变,情绪反复,眼下又经了大波折,来势汹汹的高烧让丁雪整个人奄奄一息。
梁径得到消息的时候,愣怔了好久。他躺在病床上,几乎忍不住想这场事故到底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
时舒更是一刻不敢离开他身边。情况凶险的那几晚,他整晚整晚陪着梁径。眼泪已经在上一轮风雨里干涸了,这一轮好像身心都在坍圮。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整个人好像在慢慢脱胎换骨。回到学校参加小组会议,也不像平时那么活泼,话一下少了。莱维知道他在伤心,课余时间会和他聊聊。几个相熟的同学坐在阳光灿烂的草坪上打闹,时舒偶尔参与,多数时候,他都在望着草坪发呆,要不就是漫无目的地翻阅手边的会议记录,一点点一点点地给自己整理思绪。
他性格里的一些无忧无虑的明媚和天真随着这场人生事故渐渐沉稳。只有在特定的场合和特定的人的陪伴下,柔软地呈现,令梁径无比心动。他总是呵护他的,时舒身上一分一毫的变化,他都是最先感知的。所以当他再长大些,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再回头看这场发生在二十出头的人生巨变,最珍惜的还是那个小心翼翼在自己身边躺下,说不要他骨灰的人。只不过那个时候,事情又发生了一点变化。梁径怎么也想不到,年近三十,居然在时舒身上完整体会了一把时其峰的心态——当然,他是不会对时舒做什么父慈子孝的事的,他再呵护他,也有的是办法。
好在这边医疗跟得及时,丁雪身体恢复了过来。等医生那里确认梁坤情况稳定,梁老爷子当即就让丁雪一起跟着回国。
他年纪大了,主心骨一样坐镇到这个时候,已经十分令人敬佩。
之后近两个月,梁家在英国乃至整个欧洲的大小业务都被梁老爷子一一接手、过问。他的一生都在为这个家族铺路,眼下更是殚精竭虑、步步筹谋。梁径出院之后,慢慢跟在他身边出席各种会议和社交。一如幼年。只不过,小的时候,祖父教他知书识礼、进退有据,现在长大了,祖父手把手教他人前处事的玲珑与机巧,也让他谙熟人后波云诡谲的城府与心机。
五月底,闻京来了英国。
虽然之前说好了,但当闻京堂而皇之拖着行李登门要求入住的时候,梁径确认了两遍。
“住我家?”梁径被时舒推进洗手间,再晚一秒,估计语气就暴露了。
闻京坐沙发上津津有味翻着时舒的游戏手稿。
六月份的制作人大赛近在眼前。虽然参赛作品两周前已经提交,但这段时间时舒还是很忙的。闻京啃着冰箱里刚拿出来的苹果,头也不抬,因为天然的兄弟情,自动忽略梁径语气,慷慨道:“队里没比赛就过来照顾你啊,不用谢啊。”
梁径扭头,难以置信:“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你照顾——我都好了,我还有老婆——”
时舒红着脸指他:“给我进去。”
他右手还打着石膏,胸腹间的固定带虽然已经拆除,但很多剧烈运动还是不能做,得再养养。
时舒盯着梁径左手推门的动作,有点怀疑梁径是不是有点想拆下石膏朝闻京扔过去......
闻京抬头,十分不解:“我懂啊。我又不是十八岁。我肯定不会再和你们挤一张床。”说着熟门熟路走向靠近玄关的一间客卧,自己往门上敲了敲,“来的时候我问了,你妈说家里有空房间——时舒之前还邀请原曦过来住呢,怎么我就不能住了?”
隔着一扇门,梁径按下放水的水龙头,大声:“那你看原曦说要住了吗?!”
时舒摁下梁径的头,往他头上浇水,压低声音:“好了......”
闻京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火气,虽然是病人......他也超大声:“时舒不是最近挺忙的?还要参加什么比赛,我这一趟雪中送炭好吗?!这么及时!你不要太见色忘恩!”
说完,时舒笑得不行。
梁径不吭声了。
时舒最近确实很忙,但要是闻京知道梁径已经一个多月没好好亲过他老婆了,估计也就能理解他的火气。
泡沫一点点揉满头发,时舒好笑:“下周我不在家,正好他过来看一下你。”
梁径伸出左手去搂时舒腰,依依不舍:“老婆。”
手心里的泡沫充盈又饱满,时舒一边给他洗头,一边说:“梁径,你头发好多......”说着,他两手拢起头发,“真的好多。”
梁径无语,垂眼看到小乖不知什么时候踱步来到脚边,正仰头打量着他,蓝色猫眼带着几分戏谑,似乎对梁径被泡沫凹起来的发型十分感兴趣。
“你才发现?”梁径小声。
“发现什么?”水龙头打开,时舒试了下水温,轻柔地浇上梁径头发。
“我头发多。”梁径搂着时舒腰,手一点都不规矩,往他衣摆里钻,指尖来回抚摸细腻光洁的肌肤,开口:“以前没抓过?”
头上搓揉的动作一顿。
时舒深吸口气,满脸通红地握紧水龙头,咬牙:“梁径。”
梁径语气老实:“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