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意外地问:“你?您怎么来了,这里是……”
他说话的时候,黑鸦面色古怪,呼吸急促,已经大步流星地朝他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他的右手便再自然不过地按在了腰间。
泰尔轻巧地往阿加佩身后一躲,像是出于害羞,藏在了他身后。
“瞧这位大人怒气冲冲的样子,”泰尔稀奇地说,音量已经大到能使杰拉德听见,“这里也没有人得罪了他呀!看起来,他确实像要冲谁兴师问罪哩!”
他说得不无道理,阿加佩心里也觉得纳闷。盯住舍曼·斯科特的脸,杰拉德的大脑仿佛在烈火里燃烧,只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的前额沁出大颗汗珠,如果单纯靠目光就能杀人,相信舍曼·斯科特早已当场死了几百次!
但是,他真的要当着阿加佩的面杀人行凶,撕开自己所有的伪装吗?
是的,没错,人死万事消,一个死人是说不了话,开不了口,无法替自己做出任何辩解的。人死后,哪怕是遗嘱也可以随意更改,尽忠职守的话事人,也可以用各种条件收买。不管舍曼·斯科特是只多狡猾的狐狸,只要一支匕首,一个眨眼的瞬间,他就能身首异处,失去一切捣鬼的机会。
可问题同时出在这里——只要一张嘴唇,一个眨眼的瞬间,舍曼·斯科特同样能喊出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那个他避之如蛇蝎的名字。
哪怕死到临头,这只狐狸也不会放弃折磨他的机会。他只消眉开眼笑,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将“杰拉德”脱口而出,自己的人生便会分崩离析,彻底破灭,再也找不到重建的机会。因为杰拉德留下的破绽实在太大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阿加佩仅需稍稍一想,就能理清“黑鸦”与“杰拉德”之间的联系。
到了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理智终究压倒了狂怒的杀意,杰拉德缓缓放下了右手。
虽然他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要思考,可人到了濒临毁灭的关头,如何才能冷静得下去?已经落在地狱里的人,为了求生,紧紧攥着那根摇摇欲坠的纤弱蛛丝,那人难道可以不害怕,不胆战心惊吗?只能说,多亏了超人般的凶狠意志,强行压着剧烈搏动的心脏,杰拉德才勉强能保持住若无其事的表象,不至于叫人看出他内在的崩溃。
“老师,您认识这位凶恶的大人吗?”泰尔——或者说舍曼·斯科特——又开口说话了。他笑嘻嘻的,眼神里充满了天真的神色,不过,转眼间,他又变得愁眉苦脸了,他凑到阿加佩耳朵旁,用一种看似耳语,实则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听说,这位大人出身于斯科特家族,原来就是由他们掌控着香料种植的技术。看这些快要丰收的胡椒,也许,他是来为自己伸张权力,向我们发难的?”
杰拉德还没来得及开口,舍曼已经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两次挑唆。看见阿加佩欲言又止的神情,杰拉德脸色发白,嗓音低沉得像铜钟似的:“我不伸张自己的权力,我倒看出您是个无赖,是个惯于挑拨离间的小人!”
“我!”舍曼叫嚷起来,他瞧着又委屈,又震惊,只管对着阿加佩猛吹耳边风,“我做了什么啦?您来评评理,老师,我的推测合情合理,而这位大人呢?就像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似的,对我提出了多么严重的指控啊!”
“合情合理这个词,跟您沾不上一点边!”杰拉德声色俱厉地说,“厚颜无耻的骗子……”
“好了!”他们的争吵很快就变得剑拔弩张,充满硝烟味,以致阿加佩不得不站出来制止,“泰尔,请别再说话了,他……他是我的旧相识,我知道他找来是有别的事;而您,大人,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您的批评未免也太过分了!”
他说到“旧相识”这个词的时候,舍曼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盯着杰拉德,慢慢地,意味深长地说:“真的呢!我看得出来,您和他确实是一位‘旧相识’。”
杰拉德恨不得立刻活活扯出他的舌头,再将他千刀万剐。
“您去照看一下那边的胡椒田,”阿加佩转向舍曼,轻声吩咐道,“别在这里久留,事态会对您不利的。”
舍曼微微一笑,他瞥了眼杰拉德那张快要吃人的脸,又俯身下去,在阿加佩耳边悄悄地低语:“这时候,我就不得再昧着自己的良心,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
“我看你敢!”杰拉德厉声大喊,他的声势真像雷霆一样,在场的学徒全被他吓得身颤腿软,唯有舍曼,他惊讶地直起身体,做出惶恐的模样,辩解道:“我给老师说的都是胡椒的问题,又碍着您什么事啦?您如此不理智,我确实不敢在这里多待了!”
说完,他就像害怕身后有野兽追逐一样,急匆匆地跑远了。一直到了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舍曼才展露出嘲弄的容色,尽管无声无息,他却笑得肩膀都在发颤。
“您,”阿加佩叫自己的学徒都离开以后,转头就严厉地说道,“您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要跑到这里来发火?您之前从没见过泰尔,也不清楚他的为人。是,我承认,他是个害羞的青年,可能有时候出于胆小的天性,会把事情想的格外复杂一些,但您也用不着骂他,诋毁他的品格啊!您用不着到我面前来散发您国王重臣的好脾气,我也不会由着您这么做的!”
什么叫有口难言,杰拉德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他现在就想一吐为快,告诉阿加佩,那不是什么好青年泰尔,那是隐姓埋名的舍曼·斯科特,他潜伏在你身边,就是为了对种植园不利,也对我不利的。他是一条毒蛇,一只狡诈的狐狸,你如果相信他,那才是真正的灾祸临头。
可是,他怎么才能在揭露舍曼身份的同时,不暴露了自己?他完全被动,对方却占尽先机,舍曼不会没有后手,杰拉德清楚这位堂弟的为人,在斯科特人里,舍曼不算特别嗜杀,也不算十分疯狂,但是,他总会给自己的邪恶计划留好层出不穷的后路。
杰拉德完全有理由相信,但凡他在今天下了杀手,不到明天清早,一份内容翔实、证据确凿,说明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的文件,就会准时送达阿加佩手边,关于这件事的流言蜚语,也会瞬间传遍整个王宫,防是一定防不住的!
毫无疑问,舍曼·斯科特已经牢牢攫住了他的命脉,假使他找不出破局的方法,从今往后,是死是活,就全要靠舍曼·斯科特,以及他身后的珍·斯科特的怜悯了。
“……我也有理由相信,他是个黑心肠子的混账。”杰拉德苦涩地压低声音,“好叫您知道,我看到那熟悉的黑发黑眼,还以为是斯科特人来到这里,要伤害了您。请原谅我的多疑吧!您知道的,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可比死了还叫我难受。但是接下来呢?他每句话都在鼓唇弄舌,想在您心里离间了我。”
阿加佩皱起眉头,他也在思索。
“而这就是我的逆鳞,我的禁区了!”杰拉德激动地说,声音又急又快,“他应当庆幸有您在这儿,否则我一定会让他知道,这么做会得到什么凄惨的下场!”
阿加佩叹了口气,他无奈地说:“您是不是太多疑了?这些学生,他们每个人的家世背景,都经过胡安主教的审核,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差错。而您……我希望您不是被妒火蒙蔽了双眼,因为我现在全心全意地扑在胡椒身上,任何人和事都没法儿动摇我的感情,不管泰尔是不是黑发黑眼,不管他是不是个……英俊端正的小伙子。”
这下好了,此时此刻,除了愤怒和杀人的欲望之外,多余的妒火又姗姗来迟,开始煎熬杰拉德的心胸。
舍曼·斯科特英俊吗?是的,他只能极不情愿地承认这一点。斯科特人凶残、狡狯、势利、纵欲,但他们全拥有着命运赠送给他们的好皮囊,他们既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也是不折不扣的美人。除去斯科特人拥有的财富与权势,这同样是一份天生的特权,只不过,正是由于舍曼等人的筹算和谋逆,使杰拉德失去了这种特权。
“他、他不是,我是说,外貌能当饭吃吗?他长得端正,就能让他免受我的怒气吗?”杰拉德语无伦次,气得双眼发晕,“他不过是一个,他是一个小人,一个……”
“好啦,算了吧,”阿加佩又叹了口气,“您看看您,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我要说,不管您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还是尽快回去休息,不要让无谓的纷争扰乱您太长时间。至于我,我得继续干活了,请您也别再扰乱了我吧。”
他干干脆脆地下达了逐客令,杰拉德却仍然固执地徘徊在这里,像条龇牙咧嘴,极度护食的恶犬。最后,阿加佩实在受不了了,他彻底发火,怒斥着叫他走开,杰拉德才勉强不甘地离去。
走之前,他还不忘再三叮嘱阿加佩,千万、千万不要相信了那个小子的话语,他是不可信,也不可以太过靠近的人。
是夜,杰拉德还在自己的住所里辗转踱步,他暴躁转圈的姿态,几乎要把脚下的金丝厚绒地毯都钻出洞来。
他想了一个又一个暗杀的计划,他要如何在宫廷里炮制流言,来应对舍曼的进攻,他要怎么在阿加佩身边安插满自己的人手,控制一切来往的书信和消息……还不等他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侍从就将一条求见的信息,递到他的手边。
舍曼·斯科特。
杰拉德阴鸷的目光,能点燃世上的一切。
他居然还有胆子要求见我,他居然还有胆子……
“带他进来!”他抚摸着匕首的刀柄,果断地说。
“你好,堂兄。”
片刻后,舍曼·斯科特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住所,“好久不见,我看你过得还挺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