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余坐起来,徐绍寻都不太敢看他。徐绍寻心里翻江倒海,迟疑着,叫了林余的名字。
徐绍寻想说“我好像对你不是无动于衷”,磕磕绊绊说到“对你”的时候,林余突然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徐绍寻心里咯噔一下,愈发不确定是否应该表这个模棱两可的态。
林余说:“徐绍寻,你不用勉强的。”
徐绍寻一呆:“我没有!”
“你甚至不敢听我说完喜欢你。”林余指出,声音里没有情绪,“是我先越界,让你为难,你觉得……难处理,真的不必勉强自己,走开就好了。”
徐绍寻不意林余连那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
“我是真的没有勉强。”徐绍寻抹了把脸,“我不敢听……是因为我有罪恶感。你都这么坦荡地说了,我却没办法给你确定的答复。”
林余一怔,半晌轻声道:“我没有在逼你。”
徐绍寻说我知道。话题走到这里,气氛变得冷凝,那句没说完的话已经不适合再说。何况徐绍寻真的不确定,在下定决心前给出任何暗示究竟算安慰还是算折磨。
已经晚了,徐绍寻没有久坐。他回到宾馆,洗漱完,拉上窗帘,只留下床头一盏灯,正襟危坐地打开电脑。
他搜出一部GV,按下播放键。
夜深人静,宾馆的灯不甚亮,暖黄色的光映着他的屏幕。徐绍寻看了没两分钟,皱着眉把音量调低,过了会,又调低一档,几乎静音。
屏幕里的小零媚眼如丝淫声连连,屏幕外徐绍寻眼观鼻鼻观心,一会儿想“这不得痛死”,一会儿想“这都行”。他跳了几次,勉强跟完了进度条。电脑一关,心如止水地睡下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们还一起在北京住着,林余在做早餐。徐绍寻站到他身后,拿湿着的手去贴他脖颈,林余也不躲,随便他闹。
林余把煎好的蛋盛进碗碟,转过来,徐绍寻微微低头,亲了亲他的鼻梁,林余就很轻微地笑了一下,把碟子递给徐绍寻。
全程自然而然,天经地义。
徐绍寻醒时天还没亮。梦境里的触觉如此清晰,徐绍寻拿过床头柜上放着的水,一饮而尽。
水放了一宿,已经凉透了。徐绍寻喝完凉水,坐在床上,发了会愣。
他想,我再冷静一周。
徐绍寻试图睡回笼觉,没睡成,等再起时就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怀疑自己是在感冒边缘。
前几天累积了一些工作亟待处理,又兼担心自己是流感,便给林余发消息,说今天不过去了。
林余只回了一个“好”字。徐绍寻甚至还没把理由说出来。
徐绍寻刻意让自己忙忙碌碌地工作了一天,直至夜幕低垂,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徐绍寻看到名字,眼皮一跳。他忙接通视频:“妈?”
“哎,没打扰你吧。”徐母——陈兰女士微微眯着眼睛看视频框里面的背景,“你在酒店啊?”
他爸徐立阳坐在沙发旁边,手里撑着张报纸,鼻梁上架着眼镜,眼神却斜斜地在往手机里瞥。徐绍寻看他们状态正常,略略放下心来。
“嗯,我……出差。”徐绍寻说,“怎么突然给我打视频,没事吧。”
“没事,别担心。就是你爸这几天血糖控得不好,连续几天早上空腹八点几,我听人说国外有种药很有用,”陈兰对着纸条念了药名,“你看看能不能买到。”
“好,我一会就托人问。”徐绍寻忍不住叮嘱,“一天天的别吃那么多啊,该忌口的忌口,血糖老上上下下的也不是办法。这几天是不是又降温了,你膝盖疼不?”
陈兰道:“是有点不活络。不过之前买的加热护膝有用,我跟你爸都在用,难受就敷敷,好多了。天冷了我和你爸还天天去散步呢,昨儿个还遇到楼上那户的姑娘,带着宝宝。”陈兰眼角泛起笑纹,“我总感觉上次见她还挺着个肚子,一下子的功夫,宝宝都会走了。小胳膊小腿的,可爱得紧,你爸站在那看小孩儿走路都迈不动腿。”
男人的声音插进来:“谁说我不动,是你一直在和那姑娘唠,我能催你吗?”
陈兰不管他,继续跟徐绍寻说:“那小孩有劲,不要人抱,小腿啪嗒啪嗒就往前跑,看着像你小时候。我还跟你爸说呢,怎么一下子,你就从个小豆丁长大成人了。”陈兰笑着感叹,“可能是人老了,老是想起从前。”
徐绍寻心堵着一块,故作轻松道:“也不能老让您操心啊,可不得快点长大吗。”
陈兰叹气道:“我倒是巴不得操心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孙子孙女。”
徐绍寻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愿搪塞,只低声道:“都是没影的事儿。”
陈兰笑笑:“我不催你,不催你。就是早点儿吧,趁我还有力气,到时候还能帮你带带孩子。”
徐绍寻无奈:“妈。”
陈兰就说:“不说了,不说了,你忙啊。记得问问能不能买到那药。”
徐绍寻说好,视频就结束了。徐绍寻发了几分钟的呆,打电话托朋友帮忙代购,事情是办成了,心情却仍然低沉。
他仰躺在床上,想也有两个月没回去过了。他父母住在京郊,工作稳定了之后,徐绍寻一个月会回去一次。这两个月焦头烂额,只看得到眼前得到的、失去的,而某些不那么显眼、恒定坚实的东西,就不声不响地落在了后面。
他父母是很传统的父母,对他很好,也默认他会循照着大众的人生轨迹,很多次提起未来都是“你以后有了孩子怎样怎样”。
他知道他妈妈是很期盼的。期盼到按耐不住,想让他早点去相亲。因为陈兰生他生得晚,到了一定年纪,便总有些时不我待的忧虑。
在这之前,徐绍寻也以为那会是他的归宿。
徐绍寻用手臂盖住眼睛,良久,叹了口气。
第二天徐绍寻感觉好多了,应该是没感冒,但他还是没去找林余。一直到下午五点多,徐绍寻结束了一个小型的线上会议,想物色一下外卖,才发现林余四点就给他发过消息。
消息很简单——“要来吃饭吗?”
徐绍寻回了个感叹号,又发:“现在还有份吗?”
林余回得很快:“你过来吧。”
徐绍寻到的时候林余已经在厨房忙活了。重逢时林余空荡荡的冰箱给徐绍寻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后来自动剔除了林余下厨的选项,美其名曰说要尝尝本地菜,拉着林余下馆子。这几天来,还是第一次林余正正经经做饭。
徐绍寻问:“怎么突然做饭,你腰痛不痛啊。”
林余简单道:“不影响。”
“那有没有需要我打下手的?”
“你?”林余转头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不太合适吧,帮倒忙就不好了。”
徐绍寻正要抱怨,瞥见林余眼角细微的笑意,忽然就忘了想说什么。
等菜上桌了,徐绍寻又是一愣。
因为太精细了。虾是开边虾,虾头虾线都去了;蟹是梭子蟹,被提前剪开,用筷子戳一下,便有成块的肉滑出来。
林余但凡有一分耐心留给自己,也不至于落到吃挂面吃水饺的地步。
在此之前,徐绍寻一直以为林余离开之后过得不好,是因为时过境迁,林余心态变了,又或是状态低迷,疲于应对。
但此刻他才意识到,或许连林余以前的细致妥帖,也并不是出于习惯、出于擅长,而只是因为徐绍寻在而已。那是只属于徐绍寻的细致。
甚至连林余自己都是顺带。
林余做的都是徐绍寻喜欢吃的,但一顿饭下来徐绍寻食不甘味。吃完徐绍寻把碗洗了,说:“去散步吧。”
客厅太明亮,好像什么都无所遁形。而夜色总是能包容更多。
林余自然应允。
X省江河纵横,走出两条街,便走到了江边。这是条窄江,没有作为景点被缀上五颜六色灯饰的待遇,只平平无奇地修了栏杆,连路灯也相距甚远。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没什么行人。
他们走得很慢。像和林余闲聊一样,徐绍寻问:“你来这里……是怎么打算的,想一直待在这么?”
“没有。”林余答得平静——自从那日自暴自弃捅破了最深的秘密,他就变得平静又坦然,“可能待个半年到一年,看状态吧。再之后会去S市工作,打几年工存点钱再说吧。”
徐绍寻点点头。
他下一个问题是:“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喜欢我多久了。”
林余看了他一眼,因为觉得这个问题不符合徐绍寻之前回避的态度,有点奇怪。
“其实……有些事情,是很难分清一个节点的。”林余道,“一开始只是觉得想接近,渐渐地就离不开,再到后来,连离不开也不够了,还有了独占欲。”他对徐绍寻笑了笑,好像觉得那话会吓到徐绍寻一样,笑容里藏了几分狡黠,“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往回看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徐绍寻却只是又点了点头。他问:“想过告诉我吗?”
“怎么会没想过。”林余抬头望向夜空,嘴角轻轻弯了一下,像是觉得徐绍寻问得好笑,等那点笑意过去了,唇角的弧度低垂着,却是有点伤心的样子。
“想过很多次。”林余说,“很多次。”
徐绍寻温和地问:“所以,为什么没有说呢。”
“影响太多了。”林余半开玩笑地说,“能当‘朋友’也很不容易啊,我很珍惜的。”
徐绍寻默不作声。林余等了等,没等到他回答,目光从夜空转到徐绍寻脸上。
林余看不出什么来,只得轻声地把另一半答案补上:“我也不想你为难。”
此时正处于干季,江上水位低浅、水流平缓,路灯的光落到水面上,像着了层釉。
他们并立在江边,林余双手扶着栏杆,侧着脸,姿态沉静包容。他在等待徐绍寻的回应,姿态神情却同时在表达,不回应也没关系。
林余永远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剪影。只要徐绍寻需要,他就忠心耿耿地扮演一个朋友。
灯光洒在林余的眉眼间,让徐绍寻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清林余的目光——干净、澄澈,专注得好像只能放得下一件事,看得见一个人。
——他珍视什么,便看着什么。
是最后一滴水冲垮了堤坝。
徐绍寻想:去他的一周。
“林余,”他说,“我们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