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噩梦中惊醒,肖嘉映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
我的熊呢。
猛地站起身,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好像很久没走过路一样,血液循环不畅,小腿跟手指全都是麻的。
好不容易拖着发麻的腿挪到客厅,客厅空无一人,没有熊来过的痕迹,那罐可乐也没在茶几上,而是好端端地放在冰箱里,根本就没有打开过。
似乎一切的迹象都想让他相信这只是梦。但谈默的话还在耳边,牵着手的余温还没散尽,怎么可能是假的。
肖嘉映木了一小会,快步走到电脑前。
在哪里……电话号码,手机……
幸好网上什么都查得到。
“你好,我是学生家长,想查一个学生毕业后的去向。”
肖嘉映打去学校。
算算时间,如今谈默应该已经毕业了。他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过得怎么样,肖嘉映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渴望知道过。
心脏好像被一根线扯着,悬而未决的感觉令人窒息。
“哪个学生,哪级的?”
“叫谈默,应该是五年前,不对,四年前入的学。”
那边把键盘敲得噼啪直响,过了两三分钟之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对方把座机的话筒捂住了,在跟同事交流什么。
“你说你是谁?”
“我是学生家长。”
“哪名学生的家长,怎么称呼啊?”
肖嘉映答不出来,只好说自己是谈默的监护人。没想到话一抛出来,对方的态度立马就变得相当警惕,说什么都不肯透露只字片语。
“我们不负责提供相关信息。”
被斩钉截铁地挂断,肖嘉映坐在客厅束手无策。
谈默,你究竟在哪里?
虚幻世界里很多东西都是模糊的,网吧没有名字,路口没有明确的路标,就连时间也不清晰。
但一定有突破口,一定有。
记不住地方,那人呢,有什么人能求助。想了很久,一个名字突然跳出肖嘉映脑海。
老余。
对。
就是他!
他是唯一一个在现实与虚幻的世界中共同存在的人,他一定知道谈默的下落。
肖嘉映开始凭着仅存的记忆查那座工地,还有当年曾承包过公司对面的大楼翻修工程的施工地。
几天过后终于给他找到。
打过去,老余的态度却很奇怪。
听完了开场白,老余沉吟很久才同意见他,约了第二天下午见。
然后肖嘉映就失眠了。
马上就要知道谈默身在何处,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谈默,能跟真正的谈默说上话,他当然很高兴,但同时也很忐忑。
怀着这种心情,第二天他早早离开公司。
老余跟他约在一间小餐馆。离公司不远,但因为卫生条件堪忧,所以肖嘉映一次也没来过。
他等着。
指甲边缘的倒刺这几天越发严重,一直在隐隐作痛着,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撕。
过了约定时间半个多小时老余才来,一来就点了份盖饭和啤酒。
“一共三十,你们怎么付。”
“我来吧。”肖嘉映把账结了。
他掏手机的时候老余一直在打量他,看他的穿着打扮,还有放在一边的公文包。
等他付完钱了,老余靠着椅子,神情有明显的排斥。
“你真是谈默他哥?该不会又是哪门子变着花样来吸血的亲戚吧,可别糊弄我,我从来就没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
肖嘉映坐在他对面,讲了一些当年从谈默那儿听来的事情。
比如老余跟谈默是在工地认识的,谈默年纪小但为人仗义,替几个工友出过两次头,自此他们俩成了忘年交,老余还曾经借过几笔钱给他。
又比如老余跟自己一样,拿他当弟弟照顾。
“我说的对吗。”
老余吸了口烟,沉默下来。
肖嘉映说:“我不会害他。”
“既然你是他哥,之前怎么不来找他?”
“我被一些事耽误了。”
饭上来了,老余拿了筷子,架在手指上没有动,而是摇了摇头,“要是这样,现在来也晚了。”
肖嘉映问:“什么叫晚了?”
“晚了就是晚了,没救了。你电话里说要问他的情况,我就不明白,还有什么好问的?人都那样了,说难听点儿不会有人想管他,全都当他是个累赘。”
说这些的时候老余把筷子翻过来,朝桌磕了两下,不断往饭上淋辣椒油。辛辣的气味充斥着这个角落,呛得人眼睛不舒服。
“他过得不好?”肖嘉映直起身,“没关系你跟我说,钱我有,我可以帮他。”
“怎么帮,是帮他还债还是把他老子杀了?哼,我老余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们这种外表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心最冷,要不然谈默当初差点儿坐牢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认亲。”
“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还在读书吗?”
“读书……他哪有那个命。他那个老子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连他的骨头都想卸下来论斤卖。”老余话音沉着,“他大二就辍学了。”
“这不可能!他跟他爸早就讲和了,他爸很早就没再纠缠他。”
肖嘉映睁大眼,看着老余对自己冷笑。
“老子就烦你们这种天真的人。他爸要是没纠缠他,他至于去卖血,至于连学费都交不起?”
“告诉你,他跟他老子拼命,差点把他老子杀了,自己也没落着好,头受了伤,连他自己都不认识,好几年了。所以我说你别找他了,没意义,懂了吗。”
肖嘉映浑身僵硬。
好像在听其他人的悲惨遭遇,而不是谈默的。
他说的怎么可能是谈默呢?是谁也不可能是谈默吧。
老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见他半晌不说话,就把外套往肩膀上一甩站起来。
“等等!你不能走。”
“知道,老子自己的账自己结,不占你这种小白脸便宜。”
肖嘉映没有生气,只是在接钱的那瞬紧紧攥紧手,“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找他。”
*
地址是用笔写的。
薄薄一张纸,从抄菜的单子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列着各式各样的菜,轻飘飘几乎没有重量。
但它写的仿佛又不是地址,而是一个本该有大好前途的小孩,忽然变得无可挽回、无可救药的人生。
所以肖嘉映根本拿不动它。
坐车的时候头也沉,一路靠着公交车的玻璃。
末站到了,售票员过来提醒:“还不下?都到换班的地方了,你可别又坐回去。”
肖嘉映终于下车。
建在这种地方的医院不多,通常只有既缺钱又不出名的才会在这。总共就两栋楼,不过环境还过得去。
“你好,护士,跟你打听一个人。”
他拿出证件,放在前台,身后突然一阵喧闹。
有个上了年纪的病人从楼梯上跑下来,手里扯着被尿过的床单,见谁都咧着嘴笑。
“......又开始了。”前台护士无奈地撇嘴,“你刚才说你要打听谁?”
肖嘉映发音变得隐晦而艰难:“谈默。”
护士告诉他一个办公室,让他先去找主管医生拿许可,“他管谈默的事。”
对方五十多岁,姓白,有些谢顶,肖嘉映称呼他白主任。
“你们做亲属的怎么这么不负责,拖了这么久才来看他,还讲点人性吗。”
桌子被问责似的叩击着。
肖嘉映坐在问诊桌的对面,右手掐着左手,左手又掐着右手,生生掐出了血印。
从白主任的口中他得知,出事后谈默是被学校老师送到这里来的。费用由学校出一部分,师生募捐一部分,那两个被他救过的学生承担剩余部分。
本来他还面临坐牢的命运,但他爸过错在先,学校老师又纷纷为他想办法,找法律系教授出面打官司,这才免于被判刑。
所以肖嘉映给学校打电话,对方才会出于保护的原因不肯直言。
白主任倒了杯水:“他在头部受伤以后开始出现思维障碍,经常以为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
“你不要以为这就是妄想症,更不要以为他是精神有问题,不是这么回事。他的智力没有问题,但是想法异于常人。他虚构出一个满意的空间,并且长时间生活在里面,主观意识上不肯清醒过来。”
“主观上?”
“对,主观上。你可以理解成他在逃避现实,在脑子里给自己建了个房子。就像小朋友玩过家家,他给自己造了个家,住在里面就不想出来,因为一旦出来就会受到伤害,不管是身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他在保护他自己。”
想了想,白主任接着阐明。
“这种精神疾病很棘手,外力难以干扰,除非他自己有意愿回到现实当中。这两年我们也尝试过很多方法,不管是药物还是仪器,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而且最近他的精神越来越消极,求生欲望也明显下降。说实话,我不愿意认定他的精神等级,因为谈默这孩子很听话,再疼也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大喊大叫,也从不伤人,大家都很喜欢他。但是没办法,医学不是神学,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
白主任摇了摇头,意思是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或许不得不放弃他。
肖嘉映想说,谈默怎么会伤人呢,他又不是疯狗,更不需要谁因为他不伤人而喜欢他。
这个玩笑还没开出来,他已经被刺痛到眼眶发胀了,只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朝白主任点点头:“您说得对,可以带我去见他了吗。”
“小刘你带他去谈默吧。”
走廊不算长,午后的阳光晃着眼。
护士小刘轻声嘟囔:“这小子一定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不知道那个想象出来的地方有什么好,值得他骗自己骗这么久。你知道吗,他还有轻微的精神分裂,有时候会以为自己是一只熊,真的好好笑,他超级可爱有趣的。”
我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
他的世界我去过。他用心血搭的房子,曾经邀请我去做过客。
肖嘉映无声地想。
既然他不肯醒过来,那我就去找他吧,到有他的地方。
“人呢?”
到病房门口,小刘张望了几下,发现里面没有谈默的踪迹。
“该不会又跑出去玩了吧。”她开始发动其他人一起找,慌里慌张但又和颜悦色的感觉像做游戏。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走廊光线充足,下面有人喊“谈默”,肖嘉映睁大眼睛往楼下看,身体也跟着探出去。
忽然身后传来懒散的脚步。
肖嘉映似有所感,转眸看过去。
谈默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的熊一点儿没变,挺拔的鼻梁,削薄的唇形,眉尾上方一道长长的疤,少年的凌厉深入骨髓,黑沉的眼睛盯着肖嘉映。
但头发长长了,显得乱糟糟的,没什么章法的一种发型,野蛮冷酷帅气型。
他问:“你是谁?”
肖嘉映说不出话。
“我问你,你是谁。”谈默走到面前,单眼皮看起来格外有神,本该褪去青涩的嗓音少了高冷,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大概,是很违和的可爱吧。
肖嘉映拿手背轻轻蹭了蹭鼻子,以掩示自己刚才短暂的、不够稳重的失神。
“我叫肖嘉映,我比你大。你也可以叫哥,也可以叫我嘉映,随你的便。”
谈默:“记不住。”
那你还问。
说完记不住他转身就走,双手拽拽地抄在裤兜里,欠揍得要命。
一道漫长的阳光照着他的肩,空气中细微的尘在四处跳跃,他的发梢在悄悄发光。
不太冷酷但热爱装酷的他。
肖嘉映加紧脚步。
“喂,”他冷冷地撇来,“别跟着我。”
“没跟着你啊,只是同路而已。”
肖嘉映识趣停下。
谈默动动眼皮离开。
没想到没走两步又被跟上,并且无视他冷冰冰的眼神,并且胆大包天地勾了他的手指!
“干什么你!”
害得他都起鸡皮疙瘩了。
肖嘉映松开手:“等我一下,你走太快了。”
开什么玩笑,谁要等。
“滚开。”
“没礼貌。”
谈默硬邦邦地转头不看他:“走开。”
这还差不多。
肖嘉映非常淡定,什么样的谈默他都挺习惯的。但谈默显然非常不爽,刀片一样的身形杵着,等他走近,忽然猛地把手背到身后。
“嗯?”
“你,后退。”谈默眼神示意,“离我远点儿。”
“多远?”肖嘉映往后退了一小步,“这么远够吗?”
“我说后退!”
“不能再远了,再远说话听不见。”
“谁要跟你说话。”他抖抖耳朵掉头就走。
“不说肯定不行。”
“你烦不烦!”
“不烦啊。”
肖嘉映走在他身后,尽量放轻声音,减少对他的刺激:“你的疤很帅。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好吗,我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