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
冷风如利剑贯穿楼层, 深红余晖倾斜洒下,映出这栋荒废十余年之久的破旧住宅楼。
“左右尽头两端各有一个求生楼道,每层中央长度大约四十到四十五米左右,从左至右再从右至左, 一路呈S型;谁最先抵达一楼, 就算谁赢。”
曹卢围踩着滑板倚在承重墙边,滑轮擦过地面发出沉而脆的轱辘声, 循着主人粗犷的嗓音, 一并回荡在这座空旷至极的烂尾楼内。
方才在下方仰头望,只觉得这楼破败了些。
但此刻真正站上来, 所有人才真实感觉到这地方的危险系数有多高。
放眼望去,整个大平层内只余排列而出的承重墙,上下两块经过风吹日晒、如今表面甚至结出青苔、每晃动一下可能就会有碎石扑簌落下的水泥板。
路炀上了楼后才知道曹卢围为什么会在这片烂尾楼盘里, 特意选择这栋楼;还特意截止到了十楼。
——因为只有这栋楼的外围是有缓冲保护措施的。
一圈足有半米高的水泥矮墙。
“我艹!”
宋达自认从小到大都没恐过高, 十二岁那年终于长到心心念念的一米六,第一件事就是拽着路炀往游乐园自由落体跳楼机狂奔。
五十米的高度从上往下看, 除了兴奋就是热血沸腾。
然而此刻, 站在这四面漏风、楼里破败程度比楼外所见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廊道上, 一股难以遏制的恐惧瞬间从脚心攀升至头顶。
他咬着牙故作淡定地从曹卢围等人目光前擦身而过,但停在路炀身边再开口时,低哑的嗓音瞬间暴露了他内心此时的惶恐不安:
“我的炀啊——你真的要在这里比么?”
路炀正蹲在地上检查滚轮与轴承,闻言一抬头:“怎么?”
“什么怎么!”
四周空旷只余风声, 尽管边上还有跟曹卢围一块来的其他人在说话,宋达依然把声音咬在齿缝间,蹲在路炀身边, 几乎贴着对方耳朵飞快道:
“这他妈哪里是滑板比赛,这简直就是极限酷跑啊大哥!要是一个不慎没刹住车, 或者甩出去了,那特么可不是打个石膏住两天院的问题,你特么当场就能跟池叔去汇合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宋达猛地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没过脑都说了些什么。
一时之间他难以遏制地呆愣着失语数秒,正慌张想解释,肩膀突然被路炀伸手轻轻一拍。
“汇合不了,”路炀收回手,面上不见丝毫异样地安慰道:“我有分寸。”
宋达:“……”
要是换个人说这话宋达可能也就信了,但偏偏这人是路炀。
从小到大,跟他几乎穿一个□□一起疯跑长大的路炀。
他太清楚发小那看似冷酷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实则掩藏了副完全相反的灵魂;
就像那天餐馆前,曹卢围那番难听至极且充斥着无尽妒意与偏见的垃圾话中,至少有三个字确实没说错——路炀在对滑板相关的事情上,是真的有点不要命。
即便宋达清楚,不要命的核心原因本质是路炀对自己技术上的绝对自信;就像无论遇到多重要的考试,他都绝对不会出现失眠或焦虑、以及自我怀疑的情况那样,这种自信是源自过去无数个日夜脚踏实地的努力,滴水穿石积攒出来的。
但在此刻,周身无时不刻贯穿而过的寒风,与脚下凹凸不平瓦砾碎石遍布每一个角落的水泥地,三米开外便是能让人一命呜呼的“人工深渊”,这一切让宋达对路炀“不要命”的认知终于攀升到迄今为止的最巅峰。
所谓的有分寸三个字,都在一切的危险中成为了糖衣炮弹的搪塞。
宋达一点也不相信路炀口中地分寸,但望着好友不容动摇的冷淡脸庞,宋达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说什么都不过对牛弹琴。
他扎着头发狂躁片刻,终于别无他法,朝旁边的贺止休低声道:“快劝劝你同桌!这人特么的疯了!”
“唔?”
贺止休正摆弄着手上的单反,闻言抬头朝路炀一看:“有么?不还是一样好看,如果摘掉口罩的话就更好看了。”
说着他托起单反往后一仰,镜头对准路炀就拍了一张。
路炀:“……”
“谁允许你拍了?”路炀冷飕飕地警告:“删了。”
贺止休低笑一声:“没拍到脸,只有你的好搭档和帅气的侧影。”
说着他将单反往路炀手中一递。
果不其然,相机里只映一道侧影。
少年屈膝半蹲在地,手中的滑板被夕阳余晖拉出很长深影,斜上方的眉眼隐没进黑暗,领口之上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闪着光的银色耳扣。
“这是你爸送你的么?”贺止休盯着那耳扣突然问。
路炀一愣,显而易见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下意识屈指在耳扣上一拂:“对。”
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贺止休似笑非笑地说:
“第一次在篮球场遇见你,以及后面直播的时候你都带着它;但后来在学校却从来没见你带过。本来以为是因为学校不让带五金饰品,或者你为了避免招蜂引蝶所以故意不带;但下午在公交车站的时候,你耳朵也是空的。”
路炀没料到他观察的这么仔细,当下直接愣住。
“只有到了烂尾楼,你才重新又带上了。所以我才猜它是不是你爸送你的,你才会只有遇到需要滑板的情况,才把耳扣戴上。”贺止休近距离注视着路炀的眼睛,没了眼镜遮挡,这次终于毫无阻碍地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愣怔。
Alpha勾唇一笑,小声自夸:“是不是觉得我很聪明?对我另眼相看了?”
“……滚。”路炀面无表情的刮了这人一眼,继而捏着耳扣淡淡道:“大部分没错,不过这不是我爸送我的。”
贺止休一愣,猛地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路炀浅声道:“这是他的遗物。”
“我这边准备差不多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
卫一一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曹卢围闷哼一声,懒洋洋地看向楼道另一侧:“问你们呢,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作祟,曹卢围仿佛天生就学不会什么叫做正常说话,顿了顿,又满脸阴阳怪气地说:“还是怕啦?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这话不应该问你么。”路炀放下滑板站起身,帽檐下的目光冷淡而沉静,窥不见丝毫被挑衅的波澜。
曹卢围冷冷嗤笑一声:“你也就现在嘴硬。几年不见,我早就转职业了;别说你了,池名钧来了我也照样撵着他走。明白?”
“你这样都能职业,那贵圈这几年职业门槛还挺低啊,”贺止休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阿猫阿狗都可以,水平有待提高。”
如果说路炀怼人是直言不讳直击痛点,三言两语揪出逻辑漏洞直接堵得人哑口无言;那么贺止休俨然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型的。
短短一句平铺直叙,直接把曹卢围一行人全都骂进去了。
还偏偏加了个限定词“这几年”。
新仇旧恨加一块,曹卢围当即只觉脸上还没消肿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听咣当一声重响,路炀踩着滑板,轻而易举地将贺止休身形牢牢遮挡住。
“从哪里开始,动作快点。”
路炀屈指勾住口罩,冷冷道:“没时间跟你磨蹭。”
这片烂尾楼盘在市内其实小有名气,规划的早,宣传也铺天盖地。
据说最开始是想在周围开发一个新的中心商业圈,因此每一栋楼盘面积都规划的很大,连带两端的就救生楼梯也尤其宽敞,三个成年人并肩而行绰绰有余的地步。
但那也仅限于装修好且安全的情况下。
时至今日,经过数年如一日的风吹雨打,每一层台阶都凹凸不平,一脚下去几乎都能带起满鞋底的灰尘;碎石沿着边缘扑簌落下,转眼摔入看不见的黑暗中。
唯一称得上好的,就是这楼梯并非像宋达所说真的全空,而是有扶手的。
——如果说上中两根崎岖不平、表面经过风吹日晒,早已锈迹斑斑的钢筋可以被称之为“扶手”的话。
“从这一层下去,然后九楼再到另一侧的楼梯,”曹卢围扬手一指遥远的另一端,手臂在空中来回左右摆动,“每一层这样依次来回轮转,清楚了么?”
“等等,”宋达不由打断,“你们走同一个楼梯?不是一人一个吗?”
曹卢围眉峰一扬:“想什么呢,一人一个还玩儿个屁?你见过什么比赛是一人玩一个的?那样直播有什么刺激性?”
宋达还想说什么,就见路炀已然丢下滑板单脚踩住。
傍晚的风愈发冰冷,体感温度几乎降至了十来度出头,他却像毫无感觉般脱下冲锋外套。
“怎么不穿了,”贺止休顺手接过,“碍事?”
“一会儿就出汗了,没必要。”路炀瞥了眼被对方抱入怀中的衣服,没多说什么:“你们要在这里等我?”
贺止休还没回答,曹卢围手机又一次响起。
只听卫一一在对面催促:“贺止休呢?我还等着他的无人机呢,什么时候下来。”
这次比赛曹卢围定好了要直播,因此卫一一这两天可谓是尤为兴奋;为了防止看不清,几乎每一层都都人工摆了灯,可以说是下了血本的,大有想趁此大捞一次观众量的架势。
所以方才大部分时间,就都是在等着他布置道具。
但曹卢围俨然没料到贺止休也会是其中之一,一时间满脸狐疑。
贺止休则连半个眼神都没给曹卢围,以及那台尚还不停穿出卫一一声音的手机。
只见他拎起地上的背包走到路炀身边,一只手抱着路炀的冲锋衣,另一只手在包里摸索片刻,忽地掏出一副深黑色半指手套。
“手。”贺止休垂眸道。
路炀在贺止休掏出手套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他想干什么。
眼下沉吟两秒,正欲想说不用,贺止休却陡然倾身,不由分说地拽住了路炀手腕。
“这栋楼年限太久,钢筋、水泥墙壁,甚至地板,每个地方几乎都是锐的,”
贺止休转过路炀的手,将手套仔细套入Beta修长有力的手指,声音低哑:
“我不太了解滑板,也不太懂你待会儿会用什么样的招,手会不会剐蹭到四周;我相信你会赢,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希望你带着。”
路炀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来。
贺止休戴好第二只手套,抬眸,视线相撞那一刻,心底那颗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地破土而出,迅猛生长。
直至曹卢围开始催促时,贺止休才终于缓缓放开路炀的手。
指尖收回的刹那,他又像忍耐压制到了极限,终于忍无可忍,纵容自己猛地一拽路炀手腕,朝自己这侧一拉。
刹那间,路炀只觉一股熟悉的炽热鼻息铺洒在耳畔处。
带着酥麻痒意席卷四肢百骸。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挺怕黑也挺怕高的。”贺止休几近耳语道:“所以你要早点下去。”
路炀一愣。
“我在下面等你。”
·
“你刚刚跟路炀说了啥?”
楼梯尘沙扑簌而落,宋达一步三回头。
虽然人下来了,但显然他的魂还吊在上面,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虑:“要知道曹卢围那傻叉会这种方式,我昨天说什么都要拽着路炀不让他来……”
“没用的。”贺止休出乎意料地冷淡道:“有的事情不是你阻止了就可以不发生的。”
宋达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又只剩一口认同的叹息。
踏入一楼时,宋达余光忽地扫到贺止休手里的东西,不由一愣:“你在看什么?”
贺止休头也不抬:“无人机。”
·
遥远天际,夕阳逐步下沉,半片天穹已然擦出一抹蓝黑。
十楼里除却路炀与曹卢围之外,大部分人都已转身下楼离开,只留了一个之前卫一一直播时,短暂打过交道的助手。
柴瘦板寸正端着手机,先按照曹卢围的意思给他来了个特写全身拍,接着目光又转向路炀。
他刚要说什么,就见路炀压低帽檐,冷冷蹦出一个字:“滚。”
柴瘦板寸:“……”
余光中柴瘦板寸脸色青白不定,路炀却懒得搭理他,而是抬眼望向盘旋在半空的黑色无人机。
这是方才贺止休离开前留下的。
“现在是六点二十六分,还有四分钟直播就开始了,”
曹卢围瞟了眼不远处倚着承重墙放置着的倒时器,冷嗤着说:“你想好怎么在镜头前说池名钧是废物了吗?”
“没想好,”路炀淡淡收回视线:“不过我想好了你输了的条件。”
“哦?”
“职业的条件首先是身上至少背着赞助商,而你直播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吸引赞助商,到时候参加国际预选赛,有面儿么?”只听路炀一字一句道:“那么我赢了,下一届的国际赛,你不准参加。”
曹卢围猛地一怔。
“怎么,怕了?”
路炀用眼角瞟着曹卢围,将先前这人的话一字不漏尽数返还:“你可以放弃,只要去跟你的粉丝观众们说,你是个废物就行了。”
曹卢围眯起眼狠戾地盯着路炀片刻,片刻后只听他冷笑一声:“行,既然你玩儿这么大,那么我也要再附加一个条件。”
倒计时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两分钟,无人机红光闪烁,四面八方寒风冷冷刮过肌肤,拂过钢筋与水泥,发出极具恐怖片效果的哀鸣。
路炀原以为曹卢围的条件无非也是他也不能参加下一届的国际赛,然而下一秒,就听曹卢围一字一顿恶狠狠道:
“下去后第一件事,让你那个男朋友自己乖乖滚过来跪在我面前跟我磕头道歉,我什么时候时候说停他什么时候能起来为止。”
“……”
路炀险些一个踉跄把滑板直接踢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无人机的闪烁的红灯中,听见自己古怪的声音迟疑响起:“……什么男朋友?”
“就那个见鬼姓贺的啊!”
路炀:“………………”
曹卢围丝毫不觉有异,恶狠狠地啐了口。
“告儿你,别想装无事发生!冲他那天那几拳,害得我今天也不得不戴口罩直播,这口气我就必须还回去。”
就见曹卢围忽地抬起手一指无人机:“今天别拍我脸,拍我动作就行了。听见没有卫一一!?”
·
“一一哥,曹哥说今天无人机别拍他脸,只拍动作就好了。”
一楼地面。
卫一一顶着一如既往的粉毛,烦躁地啧了声:“本来也没打算拍,就那张破脸拍了我都怕给我吓掉粉了。”
然后他一回头,看向不远处的贺止休:“你无人机准备好了吧?跟我对接一下。”
贺止休脸上下楼时凝重的神情此刻被不大明显的古怪所替代。
陡然闻言,他顿了下才抬头道:“为什么?”
卫一一愣了下:“什么为什么,不是说好直播你带无人机……”
“我是说过我会带无人机,但这是我用来拍我家路炀的,为什么要跟你对接,借给你直播?”贺止休半眯着眼气定神闲道:“我记得我可没答应过你,要提供我的私人设备,用做你的商业行为吧?”
“你他妈说什么屁话,那天明明就——”
声音戛然而止,卫一一看着手机上与贺止休的聊天记录,屏幕上,简短的交流里确实没有明确答应过要借他无人机进行直播。
“一一哥,最后一分钟了!”身后助理喊道。
卫一一那副几乎焊死在脸上的墨镜终于带不下去了,猛地一摘:“我艹你祖宗的贺止休,你他妈居然敢耍我!?”
“你问我有没有无人机,我说有;你问我带不带,我说带。”贺止休态度堪称温和且彬彬有礼,平稳语调中,甚至透着股无辜地反问:“而事实上,我确实有,也带了。请问我哪里耍你了?”
“……”
卫一一脸色青白不定,从表情的凶狠程度上看,此刻心里十之八.九已经把贺止休全家撕碎成片再挫骨扬灰了。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转身回头,冲助理吼道:“给小刘电话,让他现在立刻让曹卢围先停下,我先搞个无人机过来——”
“那可能不太行。”
贺止休将手机掉了个头,轻笑道:“已经开始了。”
·
承重柱上的倒计时归零的瞬间发出一道极其细微的嘀,但仅千分之一秒间,路炀猛地抓着滑板倾身朝前狂奔。
咣当!一声重响砸落,尘土飞扬的瞬间,少年身影已然踏上滑板,如弓上长箭飞驰而出!
曹卢围反应速度也很快了,但此刻依然慢了一步。
他暗暗骂了句脏,脚下一蹬整个人疾驰跟上,滚轮瞬间擦过边缘碎石,卷起大片尘土。
沉入几近四分之三的夕阳只余丝许红霞残留半空,逐步暗沉的天色让烂尾楼光线都一并下跌;距离第一个拐角五米的位置,路炀屈指在帽檐上轻轻一弹,右脚横刷至板尾,前端划过楼道墙壁边界线的同一时刻,身后另一道身影猛地撞入眼角余光。
路炀不动声色的冷冷一瞥,在曹卢围即将超过的前一秒,他猛地调转身形,在板尾悍然一踩,刹那间整个人从楼梯上腾空落下!
咣当!
滑板重重落地,无人机擦过曹卢围头顶,半丝要停留迹象也没地紧跟而上,微微亮起的红灯印在路炀瞳孔中,他不由自主地用余光飞快一扫。
“艹你妈的卫一一!”
曹卢围惊天动地的在九楼落了地,嘴上骂骂咧咧道:“我他妈是不让你拍我的脸,不是让你直接连我都别拍!!”
路炀:“……”
一楼。
恨不得眼睛都贴在屏幕上的宋达满脸无语道:“他怎么还有空在意这个?什么傻逼啊,这也配叫职业?”
贺止休眯着眼淡淡道:“一会儿就没空了。”
正如贺止休所说,如果曹卢围在十楼第一个楼道被路炀优先超过,还有空在意比赛之外的事的话,那么在九楼第二个楼道依然落后了少说两秒的时候,他终于彻底无心理会什么无人机了。
烂尾楼外观上看确实是个空架子,但时过境迁,当年动工时弥留下的残渣是半点也没少,且越往下越多;碎石瓦砾与探出地板的钢筋头还算小东西,中间可能还会碰上破旧的泥桶,断裂的铁锹,甚至是当年还没来得及用完、如今早已硬化的水泥石堆。
随着夕阳逐步沉落,庞大的黑暗将每一寸空气侵蚀,卫一一提前装潢的几个破灯能提供的光线不过杯水车薪,微乎其微地照亮了丝许的路。
跨入六楼时,夕阳终于彻底沉没;
月牙攀升而起,狂风迎面肆意吹拂。
拐弯时余光中无人机忽地无声向边侧一晃,路炀视线在身前被承重柱覆盖的阴影一扫,电光石火间某种直觉触动神经末梢,几乎是生生停住了即将踩坂拐弯的惯性动作。
就这么半个呼吸的时间,身后如狼般窥视已久的曹卢围骤然欺近——
“咚隆!”
“我艹!”
撞击与咒骂齐齐炸响,只见曹卢围整个人正面撞上一只不知陈放多久的水泥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滑板上跃下。
刹那间只见花里胡哨的滑板带着空桶重重砸向墙壁,咔擦一声脆响,本就破败不堪的塑料桶当场碎裂成两半。
路炀没有停留半秒时间,飞速从曹卢围身侧划过,踩板跳跃,落入下一层。
“——漂亮!”
宋达猛地以拳击掌,连鬓角的汗都来不及擦,兴奋道:“这下得拉开至少一层的距离,那鳖孙输定了!”
出乎意料贺止休没有接话,他两手握在遥控把手上,手机屏幕映出路炀飞驰地身形。
昏暗光线依然无法遮挡少年挺拔利落的身姿,风将他衣服高高吹起,低头时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瓷白脖颈,无比清晰地透过无人机,映入贺止休眼中。
哪里不太对。
某种难以言描的直觉无声触动了神经末梢,贺止休眯着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屏幕上的那道身影,指尖在螺旋杆上轻轻一摇——
“咦你拍啥呢?”宋达不由困惑抬头:“都看不见路炀了。”
“曹卢围不见了。”贺止休冷不丁蹦出一句。
无人机映出路炀身后景象,荒凉破败的五楼各个角落都摆满了砂土与铁锹,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食品垃圾袋,透出一股曾经有流浪汉或乞丐短暂停留的生活痕迹。
但唯独不见曹卢围身影。
就算曹卢是是跑下来的,这会儿路炀即将拐入四楼了,他也应该从出现了才对。
然而事实是,直到路炀拐身落入四楼时,无人机也依然没有拍到曹卢围前来的身影。
宋达面面相觑,难以置信道:“那他去哪里了,难不成受伤放弃了?”
“不可能。路炀跟他打了赌,只要他输了,那么这一届的国际赛就不能参加,他不可能放弃的。”贺止休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尚未开口,余光蓦然窥见屏幕上一道漆黑身影从边缘划过。
不等他看清,眨眼又迅速消失在了视线盲区。
“那他到底——喂!”
宋达话音未落,遥控连同手机一并被丢入怀中,他险些一个手抖直接摔落在地,然而下一秒大脑中猛地划过先前在互联网冲浪时,无意窥见的这套设备的价格……
“我艹!”
宋达猛地紧紧抱住遥控器,惊吓抬头:“你他妈去哪!?”
“那傻逼可能要使诈,我上去看看!”
贺止休已然飞速奔至烂尾楼内,恍然间只能听见一句嘱咐遥遥传来:
“帮我看一下包,里头俩镜头我新买的,官网价格一万二,被偷了再去报案就太麻烦了——”
“!!!”
宋达愕然失声:“你他妈说多少!?”
·
三楼。
路炀悍然踩板落停,尚未来得及加速,一道漆黑身影陡然从前方跳出——正是曹卢围。
“我承认,你的技术确实很不错。”曹卢围目露凶光地瞪着路炀,凶狠道:“但是这场我不可能输,当初我输给过池名钧,我记到了现在,我不可能再输给他儿子。”
“从破坏竞技规则选择作弊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路炀冰冷的声音响彻整片空旷荒凉的平层道:“谁都有可能失败,但人可以选择输的磊落。”
“闭嘴!”
曹卢围手臂一扬,方才他碾碎成半的空桶迎面朝路炀飞去!
电光石火间路炀猛地错身避开,但依然不可避免地擦过下颔线,黑暗中瓷白肌肤上立刻留下一道清晰白痕。
“你他妈懂个屁,池名钧还不是仗着自己是个Alpha,体能优势,要不然他能赢?”
曹卢围趁机飞速滑至楼梯,踩板飞跃而下,落在二三层间隔拐角,怒吼道:
“老子技术从来没输给他!我只是因为我是Beta被限制了发挥而已!我要让你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你爹这个Alpha就是个废物!”
他话音刚落,正欲踩板跃入二楼,只听上方传来一阵急促滑停,紧接着是少年雷霆万钧般悍然跃起的身影。
“没用的路炀,”
曹卢围踩板一跃,嗤笑道:“最后一层了,毫秒之差差之千里,胜负已决,卫一一的直播只会拍到我第一个出去——”
铮!
钢筋扶手毫无征兆地发出低低颤音,路炀头上地帽子不知何时落了地,零碎黑发在空中向后飞舞。
其实应该看不见的,但这一刻,曹卢围清晰的感觉到路炀那双冰冷漆黑的瞳孔深处,闪烁着灼人的火光。
只见少年连人带板蹬上钢筋,一手抓板,另一手隔着手套紧紧抓住钢筋,整个人在细微震颤中刷拉一声滑入二楼。
咚隆——!
滑板打着旋落地。
路炀左脚在地面沉重一蹬,远处人工白炽灯打落在他身上,于地面落下一道漆黑暗影,犹如一柄漆黑利剑在月光中破势而出。
少年微微侧目,向来冷淡波澜不惊的脸庞少见地染上几分戾气:“那我就让你看看,所谓限制你发挥的到底是性别,还是你纯粹的菜而已。”
“……”
曹卢围回过神,咬牙猛追上前——然后距离已然产生,平地之中除非发生失误,否则根本难以企及路炀的身影。
一楼楼道近在咫尺,急躁与难言的巨大耻辱中,某个念头飞快从曹卢围心头划过。
仅瞬息的迟疑,下一秒就见他猛然侧身靠近沉重柱,反手按在上头,几乎用尽所有力气猛地朝前一推!
霎时间脚下滑板陡然失速,整个人径直朝前方路炀身影飞驰而去——
“咚!”
堪称声势浩大的碰撞陡然迸发,路炀在余光中窥见一道极为眼熟的身影飞驰而出,他几乎是下意识刹停转头,朝后望去。
只见咫尺处的地板上,贺止休单手将摔倒在地的曹卢围提至半空,俊美面庞上,往日所有的轻佻散漫在这一刻尽数消散,源自本性深处的冷漠与暴戾在这一刻尽数贲发。
黑暗中Alpha眼底森冷如万年寒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曹卢围,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你刚刚想干什么?”
曹卢围动了动唇,但还没来得及张口,漫天灰尘与被勒住领口生生提起的窒息感直冲喉头,爆发出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
“曹卢围,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身败名裂?”贺止休倾身靠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凶狠道:“那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咳咳、咳,”曹卢围扯着嘴角轻蔑望回:“就你?”
他猛地推开贺止休,气喘吁吁地看向路炀,步伐踉跄地仰起下巴:“胜利属于我。”
然后踩板与路炀擦身而过。
贺止休拧着眉面色冷峻,正要追,手腕忽然被人轻轻一拽。
“不用追了。”路炀声音微.喘,突然说:“有人举报这里聚众斗殴还进行非法直播,估计过一会儿就有管理人来调查。”
他话音刚落,只见远处几束车灯缓缓驶停。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呵斥质问,与卫一一一行人慌乱的辩驳逃亡声同时响起,堪称混乱一片。
“上头也有人?”
“下来了下来了!喂你,给我站住!有人举报你们在这里非法直播,这里不允许直播的不知道吗……”
……
贺止休脸上的戾气缓缓消退,微光中可以看清他侧脸沾着一点脏污。
那是方才阻止曹卢围将其扑倒在地时蹭上的。
“那现在怎么办?”贺止休轻轻眨了下眼,小声道:“藏着吗?”
路炀动了动唇,还没说,身边楼梯下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刹那间路炀握住贺止休手腕的手再次紧紧一收,咣当一声踩板托住,然后朝前狂奔。
“藏个屁,”
路炀气喘吁吁地回头,撞上被他拽着同样朝前狂奔的贺止休的眼睛。
月光从侧面倾斜落下,路炀毫无顾忌,一脚踏入。
刹那间,贺止休透过路炀的眼睛,看见了同样发着光的自己。
身后传来窸窣动静与对话声,路炀转身,借着月光照明,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寒风从身后呼啸而出,推着他们落地,再疾驰向前。
咣!
滑板摔落在地,路炀松开贺止休的手,气喘吁吁地踩上,然后回头:“玩过滑板吗?”
贺止休下意识摇头:“没有。”
“上来,”路炀脚下滑板朝后退了寸许,留出大半位置,昏暗中少年鬓角被汗水浸湿,唯独眼睛闪烁着繁星点点。
他勾着唇角,月色下显出几分极为罕见地眉飞色舞。
“带你玩一下双人的。”
·
楼底下。
宋达抱着无人机遥控器与价值高达一万二的背包,蹲在漫天草丛中瑟瑟发抖:“人呢!都他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