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景山游乐园里这一整天,就看孟小京与聂卉那一对异地情侣,小别胜新婚呢,极其恩爱,自始至终黏在一起,走路都贴着。他们在“激流勇进”队伍里排了足足一个小时。那一小时期间,孟小京就握着聂卉双肩,二人含情脉脉对视。本来就是俊男美女,活像童话城堡里王子公主摆pose,黏糊得都懒得换一下亲密姿势……
孟小北和祁亮站在后面,各怀心思,不是滋味,都不爽。
孟小京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你干爹最近好久没露面。”
孟小北,“……嗯。”
孟小北心里有理由不爽,非常有理,非常憋屈,只是不愿在熟人面前栽面儿。聂卉为什么来北京呢?这都八月了!!孟小京快要过生日了剧院排练没时间回家探亲,聂卉专程跑来北京陪男友!……可是自己也快过生日了啊!
结果,“激流勇进”的队还没排到,某两个人,在队伍中间,当众吵起来。
孟小北憋不住,就这个熊脾气,率先发起挑衅:“亮亮你就作吧,杨颖跟你什么关系?”
祁亮说:“同学。”
孟小北:“是你同班吗?”
祁亮:“比我大两届,大三的。”
孟小北:“隔着一届,都能勾搭到一窝,你那两只爪子伸到多远啊!同学就能跑到你店里,随便拿走东西,不给钱?谁替她付钱走账?”
祁亮墨墨迹迹:“怎么啦,朋友么……你这回过生日,我不是也送你一个新的小相机?我对朋友都这样。”
孟小北直勾勾抵着祁亮的鼻子:“她跟你的关系,已经能用我和你的关系,做这种修辞类比了?老子跟你一桌吃一床睡穿一条裤子,她也跟你一床睡穿一条裤子啊?”
祁亮语塞,撅着嘴巴,闷闷地道:“孟小北咱俩不提杨颖行么?出来玩儿有她什么事啊。”
孟小北也觉着,哥们儿这么多年,认识萧逸萧老师也这么多年了,大家凑在一起,有一种经历了风雨千帆过尽终于寻到归路港湾的稳定感,安全感。原本都好好的,亮亮你想干嘛?
他与亮亮大伟这么多年好哥们儿,平时无话不谈,铁板一块,亲密不可拆分。潜意识里,彼此身边的朋友圈,都是互相认识熟络的,哥们儿之间“筛”过的、认可的!只有这位杨小姐,孟小北天然地看不顺眼,仿佛自己与亮亮之间突然被人插一杠子,小团体里挤进一个陌生人,第三者。
坐完“激流勇进”下来,孟小北手插裤兜径自走路,表情像亮亮欠他八百块钱。祁亮自知理亏,在孟小北屁股后面一路追着,灰溜溜的,往日傲娇气焰全不见了,恢复小时候那个屁虫样儿。
祁亮低声道:“其实,也不是你想象那样。”
孟小北反问:“你就说实话吧,老子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那女生跟你有一腿。”
祁亮沉默,竟然没有反驳。
祁亮说:“孟小北,你说咱们这样的人,难道就一辈子不找女人?我将来就不结婚了么?”
“我查好多资料,看了一些书。我也说不清……我算‘那种人’吗?”
“我每回出去跟我爸生意上的朋友吃饭,那些老板,身边都会带着伴儿、小蜜。他们也都会问我。男人么,有了事业自然就想要有家庭,这是一个男的出门在外的门面,就像我身上穿的这身带牌子的衣服,我不能光屁股出去做事!我跟萧老师,这辈子不可能结婚,又没有小孩,家里冷冷清清,我不想等我四十岁时候还单着。”
孟小北问:“可是,萧老师知道这事?他如果知道了,你打算怎么跟他解释你有小蜜?”
祁亮说:“……他早知道了。”
孟小北猛停住脚:“他知道你在外面有女朋友?他不管你?!”
祁亮:“……他,唉,说过两次。”
孟小北再重复一遍:“他知道?!”
“所以你现在就是,家里有一个,家外面再养一个?!亮亮老子今天第一天认识你,你可真是祁建东射出来的亲儿子,不用验DNA我都知道,你跟你亲爸最般配了。”
孟小北说话带着一股狠劲儿,突然就气坏了。
孟小京和聂卉回过头来,有些吃惊:“孟小北你干嘛啊?……”
孟小京聂卉都不认识萧逸是哪位,然而这两人都是人精,听两句就明白,默默看着,事不关己,不发表意见。
孟小北就是被触动某根神经,或许就是一个月没见着少棠的人,从心理上欲求不满,外部受到冷落内心又憋一股子邪火,热胀冷缩得,他快要炸了。看他弟弟成双成对,他心里不平衡,整个人情绪暴躁,突然就冒火了,天马座小宇宙爆发!
站在石景山游乐场那座大喷泉底下,孟小北当街扥着祁亮,一定要把话讲清楚。“亮亮你自己好好想想,在你最孤独最困难那段日子,高二高三临近高考,北京最乱最危险那几个月,你爸你妈都不管你,谁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做人要有良心吧!”
祁亮一副死狗样子,咕哝道:“老子也挺有良心的,我对他也很好,有房住,有车开。”
孟小北说:“那将来呢?你不想四十岁一个人单着,你怕孤独冷清,等你结婚那天把萧逸甩了,他不就是四十岁一个人单着了?你这不是把人家给坑了吗!!!”
祁亮就是摇摆不定的性子,破罐破摔道:“……我也没想好,反正我还小,拖着呗。”
孟小北说:“你不小了,什么烂事!”
祁亮脸面受挫,怒,回了一句:“孟小北你是我男人啊,你至于么!萧逸都不管我,你管的着么,真事儿妈。”
“我事儿妈?”孟小北吼道:“老子要是你男人,不收拾你满地找牙才怪了!也就是你们家那位脾气太好,把你惯坏了!”
“你说萧逸不管你,可是出这种事,他心里能舒服,能好受?”
“像我和少棠,他会背着我在外面再养个小的,我能背着他在外面胡搞?……跟别人结婚,多么伤害对方啊,我们俩绝对就不会!!”
孟小北说着说着把自己绕进去,用情太深,仿佛感同身受。年纪不小了,他是成年男人的心态,具有情感和肉体上的独占欲望。他无法想象,如果是少棠背着他在外面乱搞,有了“外室”,无论是搞男妖精还是女妖精,敢对咱不忠,你小北爷爷提刀捅人的心都有了!
好哥们儿之间,不能过问感情纠葛,不能谈女人,这是触痛男人的敏感点,绝对伤兄弟情谊。
祁亮脸庞涨红,攥着两手站在喷泉空场上,焦躁得原地绕圈,然后蹲在地上,把脸埋起来。
看得出,心里也经历挣扎煎熬,他也在乎孟小北对他的看法。
祁亮对孟小北也吼:“我告诉你孟小北,当初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和萧逸,是你们两个在我身边把我带歪了!如果不是你们俩,我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吗我把自己拗成同性恋!!!”
周围有路过的游人,瞄他们,眼光惊诧异样。那就是社会上大多数人听到那三个字的表情。
孟小北气坏了:“滚你妈的,是老子指使你跟萧逸同居的?是老子让你用人家萧逸又当补课老师又当住家保姆的吗!”
他发怒时,颈上两道青筋跳动,就是属狮子的。
“亮亮你他妈真会过日子,不愧是做生意的,大伟在学校这边儿给你看着店,萧老师在那边儿家里给你做饭暖被窝,你正好轻省了你什么都不用干,整天野在外面,所以你有时间泡妞!”
“我操……我操!……你这不是人渣了么!!!”
孟小北连说好几句粗口,火大,骂人了。
孟小北与祁亮认识超过十二年了,共同成长的岁月已经度过一个生肖轮回,与祁亮的感情绝对超过他对孟小京的血缘兄弟情。这是他与亮亮平生第一回吵架,在他二十岁生日前夕。
而且还是当着他弟和弟妹的面,这件事让他特别懊恼,特别没面子。孟小北是个内心敏感偶尔自卑的人。他与少棠老夫老夫之间,感情偶然遭遇一段空虚萧条的时期,出来玩儿,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本来就索然无味。亮亮竟然也与萧老师发生危机。反而是原本最受家里亲戚朋友诟病、谁都不看好的聂卉与孟小京,那一对儿,甜蜜恩爱闪得人眼瞎!这一切都令他感受到对比的落差,感到沮丧,丢脸,难过。
孟小北后来反复思考,亮亮变了吗?
亮亮其实一直就这样,这个人没有变,混在社会上十年,个人生活一塌糊涂。
祁亮长在一个婚姻破裂的家庭,青春期就这样过来的,父母就不和,出轨外遇。祁亮倘若恋爱婚姻能像个正常人样儿,一帆风顺,那只能靠天赋和造化。如今看来,生活很残酷,人生不是安徒生笔下的童话。祁亮的父母对不起亮亮,亮亮也暗算过他爸,连累过萧老师,将来还不知继续祸害谁呢,就是一笔糊涂账。
少棠……少棠父母也是婚姻破裂吧?离婚的吧?
孟小北又开始瞎琢磨了,脑细胞过度活跃旺盛,每回坐在大教室里,高凳上,沉默作画的时候,脑子里就慢慢走神,心神不定。
亮亮一家子都做生意,个体户,如今早就是十万元户,估摸着身家直奔百万。在这个不谈政治只争先富物欲横流的年代,祁建东与祁亮这一对熊父子,简直可说就是时代的先锋,社会的楷模,邓小平有华夏特色社会主义的坚定执行者和最完美体现!进入九十年代的中国,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道德情操,“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就是绝对真理!下海经商、干个体、十万元户,就是社会上大部分人追求的目标。他们美院有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拒绝返聘代课,就每天和老伴俩人在胡同口推个食品车,卖煎饼肉夹馍炸臭豆腐。老头子说,这样比他在单位里画工笔国画收入可观太多了!
少棠现在也整天忙公家事,平时难得回一趟家,可能是累的,话很少。偶尔说两句,也是公司物资批条子、股市期货占土地,他们总参下辖部门里那一套事。八十年代倒卖捞金大潮势头过去了,国家各行业迅速迈入市场化,新一轮股市资本运作和圈地运动在国内兴起。而且,北京马上要召开国际盛会,各方人马都认准这块肥肉。少棠在被窝里搂着小北聊天,有时聊着聊着就能睡过去,累得像狗。
人卯足心思拼事业的时候,难免忽略身边需要关照体贴的人。
少棠毕竟是男人,不会像个女人似的,整天沉浸甜言蜜语,满足于小资情怀,有时难免就忽略到,家里还有个已经成年、感情身体需求旺盛的大儿子。
每个人都在拼命往前奔,然而这路走着走着,就容易走岔了,甚至走反了。孟小北这样想着。
……
傍晚,孟小北走在天坛公园墙外的小街上,听着街边小贩吆喝,从回民作坊买了两个牛肉夹馅烧饼,边吃边看街边人生百态。南城大街上鲜花簇拥,横幅盈动。道旁烟火缭绕,新疆小贩大量进京,当街卖最传统的铁槽子碳烤羊肉串,街边有情侣拎着一把铁钳子肉串走过。
孟小北在胡同口公用电话窗口,赌气CALL了少棠:【今天再不回家,老子去你公司捉你,让你公司都知道!】他回想祁亮撒泼时质问的一些话,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怎么就把自己拗成同性恋了,将来怎么办呢。
偶尔情绪受挫时,就容易胡思乱想,也怕感情将来得不到回报。
孟小北提前三站下了公车,绕着天坛公园走回家,吹吹风。
他这时还不知道,家里谁接到他的呼叫,正摩拳擦掌等着他呢。
他刚走到他们家楼下,眼角一瞥,蓦地愣住。
少棠的车竟然在。
这人在家呢?!
孟小北顺着视线跑过去,就是少棠平时出入公司开的那辆改装的军绿色切诺基。车里当然没人,然而他一眼就瞅见,车后座上放着几个包装漂亮的礼品纸袋。
他拽车门,拽不开,锁了。
某人好像就是故意的,后车窗给他留一道相当宽的缝,胳膊将将能伸进去。
大夏天的,光天化日,小区里人来人往。孟小北就围着这车转悠,实在按捺不住,不管那么多,把手探进那道缝,去够车里的东西!
他整个人贴在车窗上,扒住,半个身子快要钻进去,脸挤在车顶一侧,指尖——呃——
孟小北整张脸都憋红了,狠命够着:“我靠……靠……就一差点儿了……不带这样玩儿我的啊混蛋!……”
路过的大婶说了一句:“小伙子,干什么呐?”
孟小北说:“够东西嘛。”
大婶说:“是你的车?”
孟小北粗声道:“我媳妇的!媳妇蔫儿犯坏,把我锁车外了把钥匙拿走啦!”
他手指头和半边脸几乎抽筋,好不容易把袋子拉到跟前,拨弄着看到里面的东西,心头像突然绽开一片欢畅的情绪,绿野蓝天,美翻了。几小时前那些郁闷、猜忌,整整一天的怨夫火气,突然间就消散了。
喜,愁,哀,乐,就是为了一个人。
他然后就发现,自己被当猴耍了,车窗缝还太窄,东西看得见,竟然拿不出来!!
孟小北急出一身兴奋的汗,汗珠洋洋洒洒挂在脑门和嘴唇上。他转身撒欢奔进楼道,家里有他更盼望的“礼物”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