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说完就背过身去,往河道边走了几步,有些手抖地掏出根烟。
三分钟就好。
佟怀青在后面叫:“你生我的气了?”
池野点燃香烟,淡蓝色的火舌舔出缭绕的烟雾。池野不怪佟怀青,他只是有点小小的难过,他给自己三分钟整理心情,时间一到,他要抓紧带着自己的宝贝去重新包扎。
其实这段日子真没怎么抽过烟,池野没瘾,偶尔抽那么一两根,所以今天居然有点不适应,被呛到,受不了这个味儿,喉咙也发烫,哑,心里跳得厉害。
没忍住,碾灭了烟头,刚扭头一瞅,吓了一大跳。
佟怀青哭丧着脸蹲在地上,捡小花,拽杂草,磕磕巴巴地编花环,给人赔罪呢。
那么灵巧的手,弹钢琴的,编的却零碎地不着调。
丑到惨不忍睹。
池野心都要碎了,拍掉他小腿上的草屑,摘了偷偷挂在胳膊上的苍耳子,又去顺那微微翘起的头发:“我没有生你的气。”
“可是你说——”
佟怀青憋着嘴:“你说,我伤害到你了。”
池野小心地捧着他的手,像托着片小小的,洁白的云。
上面沾了草籽,还有细碎的屑,指尖染了点绿,闻起来是很青涩的味道。
“因为我爱你。”
池野低头,把嘴唇贴上去,在佟怀青的手心里说:“我好爱你。”
佟怀青被灼热的气息,烫得心口一颤。
“所以,不要伤害自己,”池野抬起头,短密的睫毛上有隐隐的湿润,“不要离开我。”
他第三次对佟怀青说这句话了。
这次,佟怀青轻轻地点头。
池野没再说什么,拉着人去小王大夫那里,换纱布的时候看了眼,被伤口刺到,立马瞥过眼睛去,慌张地掏出一根烟,没点,捏折在手里。
王海慢悠悠地打结,交代了下注意事项,他最近给人带孩子上瘾,爱屋及乌,看池野都顺眼不少:“晚上有事不,咱几个出去喝一杯?”
池野没回头:“佟佟手伤了,不能碰酒。”
“哦,那约个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池野半跪在人家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还疼不。
佟怀青不大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不疼。
然后,池野就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蛋,拉着手,旁若无人地跟王海打招呼:“我们回去了,吃饭的事再说。”
王海张着嘴:“哦,好……”
眼睁睁地看着这俩人离开诊所,池野还特体贴地替人掀帘子,那厚重的塑胶帘连佟怀青的头发丝都没碰到。
讲真,王海粗心,对自家媳妇都做不到这个地步。
给小王大夫震惊到说话都结巴。
“等,等等!”他后知后觉地站起来,“你俩这是啥情况啊,怎么跟搞对象似的?”
没人搭理他,早都走远啦。
池野的心沉着,趁着黑,一路上都没放开佟怀青的手。
回家后,去楼上看了眼,给俩睡熟的孩子掖被子,又下来给佟怀青准备洗漱用品,毛巾摆好,牙膏也挤上,佟怀青有些扭捏:“我自己来就行。”
前两天还理直气壮地被伺候着,今天怎么就害臊了?
池野把牙刷递给他:“要不我给你刷?”
“你想把我养废就直说,”佟怀青笑着接过,“是不是想着,我变成个小米虫,就永远离不开你了。”
其心可诛啊。
池野摇头:“不是。”
“我想让你飞得高高的,”他站在佟怀青背后,看着镜子中两人重叠的身影,“无论你累了,还是怎么的,我都能在下面给你托一把。”
佟怀青嘴里全是牙膏沫沫,垂着睫毛,说话也含糊不清。
“如果我飞得太高,你够不着,或者我不想下来了呢?”
“那我就去找你,一直跟着你。”
漱完口,嘴里泛着清爽的味儿,佟怀青转过身子靠在水池上,似笑非笑地挠池野下巴。
原本还想逗两句。
说难道你就不怕,我飞太高,你跟不上,找不到吗。
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最终,还是迎着池野的目光,小声说:“哥,放心。”
我飞不远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枕着池野的胳膊,佟怀青又开始不老实了,蹭蹭这里,摸摸那里,弄得池野受不了,佯怒去掐佟怀青的脸蛋。
佟怀青笑呵呵的,凑近对方的耳垂说:“哥……”
痒酥酥的,池野手背猛然绷紧。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去冲凉水澡了。”
话音刚落,当枕头用的胳膊收走了,池野背过身捂脸,红着耳朵地抗议:“别说了。”
大哥羞了呢。
可小猫爪子继续作乱,挠他的后背,又顺着去摸硬邦邦的胳膊。
“你为什么不碰我啊,”佟怀青拉长了声音,“傻瓜——”
傻瓜郁闷地转过身,给人搂进怀里:“没结婚呢。”
这话一出,俩人都愣了半晌。
池野慌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那么古板,就、就是……”
就是啥,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感觉没到时候。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佟怀青在他怀里,小声说:“你给过我红包,我收了的。”
池野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可是哥,你没有跟我求呢。”
屋里黑乎乎的,俩人大半夜跑出去玩,回来也不睡觉,咕咕哝哝讲小话,这下好了,弄得脸皮都开始发烫。
池野结结巴巴:“你、你答应吗?”
“答应啊,”佟怀青很认真地点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
池野在黑暗里盯着他:“再也不做伤害自己的事?”
佟怀青明显地沉默下来:“嗯。”
包了纱布的手,虚虚地搭在对方肩头。
理智告诉自己,气氛正好,呼息交错都是缱绻的味道,要顾当下,不要提被佟怀青刻意回避的未来,心上人的眼神带着钩子,拽得池野心尖都发麻,他捧起对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冬天要来了,我给你做厚衣裳。”
“等春天冰化了,咱们去山里玩,”池野的喉结滚动,“夏天去捉小螃蟹,晚上会有很多萤火虫,秋天我带你去摘柿子……”
他几乎是虔诚地望着佟怀青。
可佟怀青迟迟没有答应。
他会因为池野生自己的气,急的去揪小草做花环当礼物,会乖乖地跟着人来到陌生地方,也会毫不犹豫地允诺一个没说出口的求婚,却在面对触手可及的未来,选择了沉默。
他不肯答应池野。
怕给对方希望,又亲手捏破。
至于很遥远的那些……到时候再说吧,人总归是要有些念想。
他们之间的气氛,冷了下来。
可佟怀青不想撒谎。
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闹起了别扭。
依然是每晚池野抱着人睡觉,该有的亲吻也没有少,在孩子上学离家后,会很快地交换一个偷摸的亲亲,但佟怀青空洞的眼神,长久的发呆,以及每晚越来越频繁的惊厥,都在提醒池野。
很多东西,是必须要面对的。
无法回避。
他不可能永远给人挤牙膏,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照料佟怀青,一颗心摔在地上,碎成几瓣,也得让人家有兴趣看一眼才行。
佟怀青很乖。
没有抱怨,不提要求,平静地等待池野为他安排一切。
可越是这样,池野越加心慌。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佟怀青的手拆了线,逐渐痊愈,伤口恢复的过程总会痒,不舒服。
池野却不让他闲着,做饭的时候也会把人叫进来,帮忙递个葱,打个鸡蛋。
佟怀青不再挑食。
可也没见长肉。
吃饭的时候,陈向阳的眼睛在哥哥们身上转来转去,终究没忍住:“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佟怀青笑眯眯的,“好着呢。”
陈向阳便放下心来,低头扒饭,却听见池野突然开口。
“说到这里,下周学校有个徒步的活动,我得带着俩孩子出去。”
池一诺抬头:“……哎?”
“估计得五天左右,”他平静地看着佟怀青,“你一个人在家,成吗?”
佟怀青不假思索地点头:“没事,你们去吧。”
这个话题当时没再过多讨论,到了周五的晚上,池野拎着俩包裹放到客厅,絮絮叨叨地给佟怀青交代。
“去外面或者邻居家吃饭都行,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冰箱里的东西也管够。”
佟怀青被他烦得要死,说了几天了,倒在沙发上挥手:“快走吧,我都知道。”
“明早才出发呢……”
池野伸手给佟怀青打横抱起:“要好好照顾自己,听到了吗?”
“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到了卧室,池野还没放弃啰嗦,佟怀青伸手去捂他的嘴,凶巴巴的。
“再废话就给你赶出去!”
池野笑笑,亲了下对方的手心。
“好。”
过了一会。
“你答应过我的,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就带着俩孩子出了门,大巴车凌晨五点就在校门口候着了,池野简单做了早饭,在灶上热着,临行前弯下腰,亲了佟怀青的眼皮,说等我回来。
五天,不长不短。
佟怀青懒洋洋地挥手,没出去送。
门很轻地一声,从外面拽上了。
冬天的清晨,天亮得晚,佟怀青赤着脚下床,走到厨房关了火,又一步步地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鱼肚白逐渐被鎏金色的光芒刺破,中午的阳光暖乎乎地照着院子,一草一木,鸟语花香,这四方的小天地里,哪怕在初冬,也被打理得生机盎然。
而佟怀青还在睡觉。
到了傍晚时分,天际像着火的画卷一角,映出大片红色的火烧云,染出凤凰尾羽般的烂漫,佟怀青慢悠悠地去厨房,吃了两口冷却的饭,就没什么表情地全部倒掉,刷碗,洗锅,喝了半杯水,就坐在院子里发呆。
冷了,回卧室拿了小毯子。
上面似乎还有池野身上的味道。
很淡的香皂味儿。
他把脸埋在上面,稍微有一点心安,头顶传来鸟雀的清呖,天太冷了,躺在藤椅上的时候,光着的脚就本能地往后瑟缩。
也没想着,再去穿双袜子。
不是矫情,或者故作姿态给谁看,只是池野不在身边,佟怀青整个人都懒惰,厌倦了下来。
不用再装了。
反正五天后才回来。
佟怀青是在半夜被冻醒的,抬眸看到旁边的月季花,打了喷嚏,才迷迷糊糊地回到卧室里。
小兔子太破了,只敢捏着一个边角。
墙角的茉莉早已经过了花期,小家伙不耐严寒,在室内也掉了叶子。
可能怪佟怀青,给屋子弄得太冷冰冰了。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出门。
喝了水。
讲真,现在的状态,就和他遇见池野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候要更加糟糕,嗓子出现问题,无法开口说话,起码现在,还能在面对镜子时,练习下笑容。
喜欢上了,躺在藤椅上睡觉的感觉。
前段时间,池野会抱着他一起躺在上面,随着咿咿呀呀的晃动,伴着月季花的味道,边揉他的头发,边讲童话故事。
也有打电话,问有没有好好吃饭。
佟怀青笑得很甜,哪怕池野看不到,也对着话筒弯起眼睛。
他只要面对池野,就会笑。
直到被冰冷的手拽住脚腕。
佟怀青从噩梦中惊醒,满院清霜,他又躺在藤椅上睡着,迷迷糊糊地,冷,瑟缩着一团小小的身体,毯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下去的,衣衫单薄,手脚冰凉。
可也比不上池野的手,更凉。
他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死死地盯着佟怀青。
风尘仆仆。
佟怀青震惊得连脚都来不及往后缩,池野半跪在他面前,身形像一头饿坏了的豹子准备捕猎,蓄势待发。
先是讶异,接着是微妙的恐慌,佟怀青说话都发抖:“你为什么现在回来了?”
明明才两天。
又提高了声音:“你故意的,你故意试探我?”
他恶人先告状,心跳得厉害,狠狠地回瞪池野:“你给我下套!”
池野的胸口起伏,声音发着抖:“我没有。”
他只是赶不及,想要回来见一见佟怀青。
孩子们的徒步旅行,去的地方也就是邻县,有专业的领队带着,不必家长在场,他特意申请,特意离开,只是想看看佟怀青一个人,能过着怎样的生活。
五天。
池野暗暗地想,也是借这个机会,能彼此静下心来,好直面他们的问题。
他没有故意提前赶回来。
是太过心不在焉,以至于差点出事。
吃饭时热水浇在胳膊上,幸亏穿得厚,凉水冲洗后没什么大碍,老师看出了他的心事,执意请求这位家长早点回去休息。
想想,作罢。
回来的时候,池野明白了什么叫归心似箭。
想佟怀青。
想得心尖都发麻。
大门推开,还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怕吵到熟睡中的爱人,却看到了月光下睡在院子里的佟怀青,身体蜷缩着,手脚都冻得发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眉头紧锁。
他去厨房看了眼。
出来后,已然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
“你就是故意的,”佟怀青站起来往回走,心叫坏事,“我、我不理你了。”
他还光着脚。
池野快走两步上前,给人抱在怀里。
像是抱块小小的冰。
回到卧室,憋着口气,轻手轻脚地给人放下来。
开始了审问。
他真的从没有过,用这种语气跟佟怀青说话。
佟怀青心虚,态度却强硬得要命。
“你答应过我的。”
池野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你救不了我!”
佟怀青近乎崩溃,他狠狠地摔了下枕头:“我们是什么关系?谈恋爱而已,你不可能真的管我一辈子,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最烦你管着我了!”
他口不择言:“我就是这样啊,喜欢自虐,喜欢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提醒我是个多么——”
池野捂住他的嘴:“宝宝。”
声音都在抖:“我不想让你疼。”
心里的弦崩断了。
佟怀青连连倒抽气:“哥。”
他笑起来,又摇头:“你真的,不该遇见我的。”
前面的大吼大叫和摔枕头,池野都是定定地看着自己,这句话一出,对方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别的神色。
池野问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佟怀青喘着气:“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你,后悔把你拖下水,跟着掺和进我混乱失败的人生,你不必接触这些,被我伤害成这副模样。
“那天晚上,我就是打算跳进去的,早就该死了。”
“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我本来就不是,应该被生下来的小孩。
不值得你去爱。
下巴被人猛地掐住,被迫着抬起头,池野死死地盯着他。
“说,童言无忌。”
佟怀青吃痛,声音哆嗦:“你没有遇见我,该多好。”
屋里没开灯,安静得要命,池野的身影被月色投在墙壁上,浓重的阴影笼罩住佟怀青。
佟怀青在发抖。
池野的手顺着往下,一点点地描摹对方的嘴唇,耳垂,咽喉和锁骨。
气氛到了临界值一般,随时都会点燃。
佟怀青闭上眼睛,绝望地想,池野生气了。
可眼下没有河堤边的小草,足够他再去做一个花环。
那只手最终停留在他心口的地方。
池野叫他:“宝宝。”
“你真的很喜欢疼吗?”
佟怀青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池野很轻地叹口气,拿着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这里,很疼。”
佟怀青喉间晦涩,几乎要掉下泪来。
下一秒,他被人直接打横抱起。
惊呼来不及发出,被池野粗鲁地堵在舌尖,踉跄间,他的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双眸倏然间睁大,听见池野在他耳边,灼热的气息。
“没关系,你想要什么我都陪着你。”
衣服被扯开,佟怀青完全反应不过来,被池野捏着下巴亲了上去。
“我们一起疼吧。”
……
“宝宝,”他哑极了,手顺着摸那瘦削的后背,“感觉怎么样?”
佟怀青很久,才发出点声音。
他自找的。
仿若一只惊弓之鸟。
池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倏然间呼吸发紧。
……
佟怀青满脸都是泪痕,哭起来:“不行,真的不行……”
池野扯那根惹眼的腰链,眼睛红着:“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他想听佟怀青说自己后悔了。
后悔说那样的话,因为真的,伤到了自己的心。
只要佟怀青开口,他就会放过他。
不舍得碰,太喜欢了,恨不得揣兜里带着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只能他一个人看到,只给他一个人看。
池野喘着气:“宝宝,说。”
只要说了,他绝对不会再这样继续折磨,什么都没买没买,池野压根就没打算过这么早碰佟怀青,也做好了随时撤出的准备,提前做过功课,知道如果到身体里,可能会生病……
佟怀青看着他:“老公。”
池野愣住了。
傻傻地看着对方。
等他反应过来,慌乱地想要退出的时候,早已晚了。
佟怀青被烫得微微战栗。
池野狼狈极了,现在后悔的人变成了他,慌乱地……纸巾……给对方擦拭。
第一次的技术实在太烂,那么长的时间,姿势也没咋换过,佟怀青已经完全没有力气配合对方了,由着被抱进浴室,温热的水没过他的心窝,香皂滑溜溜地溜进浴缸里,胸口还是发麻,余韵未消,心脏怦怦直跳,手臂无力垂下。
暖黄色的灯光,给睫毛镀上了金边,毛茸茸的,像振翅的小蝴蝶。
佟怀青又被裹着浴巾抱起来,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哥,别心疼了。”
他努力地笑了下,抚平池野皱起的眉头,声音哑得不像话:
“我也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