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川县这些天也在下雪,河面结了厚冰,有胆子大的小孩跃跃欲试想踩上去玩,被路过的大人呵斥,便一缩脖子,吐着舌头走了。
郊外的庄稼地都是萧瑟的,池塘里还零星地支棱着点枯荷,自己去上学的孩子少了,天太冷,早上起不来,都裹得跟个小鹌鹑似的,躲在大人厚重的棉衣背后,听着自行车的吱吱呀呀。
没什么人打雪仗,绿化带里的灌木丛堆着厚厚的洁白,松软极了,连小学生都不干拿雪塞同伴后脖颈的事了,因为雪太多了,都不稀罕,还有一点就是温度实在太低,带着手套呢,笑出了眼泪能给睫毛冻成冰。
而池家院子里,则别有洞天。
火盆子里木炭猩红,发出“哔剥”的响动,今儿好容易放了晴,水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的,都揣着手围坐在一起,看池野烤红薯呢。
挑的都是细长的蜜薯,火钳子夹起来一个看看,一侧的皮儿都要焦黑了,还蹦着点火星子,池一诺捧着报纸咽口水,眼巴巴地瞅着,没吭声。
没办法,再怎么催促,她哥也慢条斯理的,说再等等,没到时候不好吃。
佟怀青和陈向阳离得近,脖子上都绕着池野织的围巾,一个大红色一个纯黑,初一的小男生最近走深沉冷峻风,衣柜里的颜色全部换成黑白灰,表示这才是成熟。
但是此刻,这俩人的眼神,都透露着一种清纯的憧憬。
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满心满眼都是那盆炭火里面烘着的玩意儿。
以及毛栗子,玉米棒,和屋檐下挂着的一串红彤彤的柿饼。
池野也不嫌烫,直接把那颗烤红薯在盆沿边上磕了磕,终于点头:“嗯,差不多了。”
旁边仨人,立刻举起了手中叠好的报纸。
又拾起了俩红薯,徒手给即将碳化的皮撕开,热乎乎的香气跟着白烟直往人鼻子里钻,都烤得流油了,红瓤稀软香甜,拿到手都不敢下嘴,捧到旁边使劲儿吹气。
得凉一会才能吃,否则真会烫伤舌头的。
但佟怀青还是有点被烫到,上颚那里微麻发疼,池野拿了杯子喂他喝水,尝了口,是温乎乎的枣茶。
“好甜,”他把红薯举起来,“你也尝尝。”
池野低头咬了口:“嗯。”
俩孩子倒是见怪不怪,从小是池野带大的,虽说严厉,但对于这种情感的表达,并没有什么害羞或者回避,池一诺会扑到大哥怀里要举高高,陈向阳也会背着妹妹去河边捉小鱼,因此这会儿跟着问:“对呀,为什么这么甜?”
“感觉比路边卖的好吃呢,比我之前吃过的红薯都要好吃一百倍!”
“那是因为以前都是和粥煮啦,烤的话,当然更香甜呀。”
池野只是笑着用钳子拨动火炭,挨得近,大家都不冷,围巾摘了挂在旁边扯出的晾衣绳上,拉链也解开,敞着怀聊天,说今年王叔叔家送的腊肉很好吃,过年的时候能不能剁碎,和豆腐干一起做包子呢?
“成,”池野把栗子和玉米棒翻转了下,“这个也好了。”
栗子提前拿刀开了口,用蜂蜜和糖炒过,丢进炭里再过一遍,玉米则是架在上面的铁网上的,整根带着外衣一起烤,已经闻到诱人的焦香。
不用涂黄油,也不必洒孜然做成咸口,吃的就是这股原生的甜味。
池野又要直接伸手剥,被佟怀青拦了。
“你不嫌烫吗?”
眼神有些责怪,嘴角边沾了点小小的黑灰,吃烤红薯的时候蹭到了,还浑然不觉。
那双大手再怎么粗粝有茧子,被伤疤带走了细嫩的敏感,可也是血肉之躯呀。
会疼的。
池野就笑笑,没多说什么,接过佟怀青递来的报纸,权且当做隔热的小工具,给玉米的皮剥了,拿筷子往中间的芯里一戳,就分别递了过去。
带着皮一块烤,就没那么老,很好嚼,越嚼越香。
佟怀青以前吃栗子,基本也就是蒙布朗这样的小甜点,用顺滑的栗子泥做成的,因此看到池野跟玩儿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捏壳儿,就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焦黑的栗子放在虎口处,拇指往下一按,就能轻易地剥开,露出澄黄滚圆的果实,佟怀青的脸颊鼓囊囊的,伸出手:“我来试试。”
池野:“好。”
给他挑了个开口比较大的。
池一诺啃着玉米:“佟佟哥哥,这个很费手的!”
“没事。”佟怀青也学着池野的模样,使劲儿往下按,半个完整的壳就往外分开,用手一掰,漂亮。
放进了池野的嘴里。
陈向阳压根就懒得抬头,他早就发现了,佟佟哥哥这次回来后,和以前有着挺大的区别,具体哪儿有变化,他也说不上来,哎呀,这也不是小孩子操心的事嘛。
反正就是比之前洒脱许多。
眼睛里的快乐会传染。
池野笑着捏了下对方的掌心,前段日子被玻璃划伤的痕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仔细看,只能发现一道浅白,佟怀青没有刻意用祛疤药,没有紧张地保养呵护,当然,也不跟着池野学着粗糙,该矫情还是矫情。
不端热碗不碰剪刀,金贵着呢。
但整个人,明显地松弛许多。
看电视的时候,遇见剧中人物弹钢琴的片段,还会冷脸吐槽,说指法完全是错的嘛。
池一诺在旁边问,哥,那你教教我呗。
佟怀青便大大方方地拉着她的手,做示范,认认真真地讲了会,小姑娘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她房间的书架底下,还有一把琴。
当时就蹬蹬蹬跑上去,在佟怀青讶异的眼神中,抱出来了一把儿童电子琴。
琴键上方有几十个小按钮,会唱歌,会讲故事,还会发光呢。
佟怀青笑了半天,倒也接过,放在自己膝盖上,随手弹了曲《致爱丽丝》。
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池野,悄然停下了动作。
修长纤细的手指,在塑料琴键上翩飞,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哪怕他历经苦难,许久未能碰触音符,但当第一个音发出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那个矜贵优秀的高岭之花。
仿若从未沾染风霜。
池一诺托着腮,听入迷了。
佟怀青笑笑说,这个曲子简单,我教你吧。
毕竟之前教过邻居家的小女孩,那么给池一诺说两句,也不算难吧。
不算……难吧?
半个小时后,佟怀青差点背过气去。
这就不是根不可雕的朽木,简直能凭一己之力给佟老师都带沟里去!
他佟怀青是谁啊,音乐世家出身,神童,从小都是顶尖教授大师亲自授课,十九岁直接拿世界级大奖,现在被个小丫头绕得心神恍惚,嘴角抽抽。
池一诺倒是特豪迈:“没事,这方面我可能就没什么天赋!”
小姑娘想得开,小姑娘很快乐。
甚至还特友好地决定,把这把儿童电子琴送给佟佟哥哥。
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啊。
从价值千万的施坦威到花花绿绿的塑料电子琴,佟怀青没推辞,接过的时候说了个谢谢。
倒是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没怎么吃得下去。
被气饱了。
头一次觉得,教人练琴简直要命。
从那天起,佟怀青没事,还真会把那电子琴拿出来弹一会,曲子从《两只老虎》到《费加罗的婚礼》,啥都有,这个时候池野无论做什么,都会停下,在旁边安静地听。
眼神柔和得像春风。
在连着吃了三颗佟怀青剥的栗子后,池野拿湿巾给人擦嘴巴:“行了,别再剥了,手疼。”
佟怀青听劝,顺着给手也擦干净,老老实实地坐等投喂。
吃饱了,池野去厨房煮奶茶,县里有养奶牛的农户,会在每天清晨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地送牛奶,拨动车铃,铁皮箱子绑在后座上,掂着脚把牛奶瓶子放在窗台上,到了第二天,再拿走刷洗干净的玻璃瓶。
池野开小火,用砂糖和红茶叶子一起炒,炒得糖都化成焦黄的液体,才直接倒入整瓶的牛奶,“刺啦”一声,香味飘得院子里都能闻到,煮沸的时候就能关火了,滤网隔出茶叶沫子,棕色的奶茶很快就凝成一层厚皮,佟怀青吹了吹,喝了口,嫌不够甜。
是很香醇顺滑,但是,糖太少啦。
池野装没看见。
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怎么,”他忍着笑,“困了?”
天黑得早,外面的狗都没睡呢。
佟怀青拿脑袋在对方胸口蹭:“有点苦……”
池野双手向后撑在碗橱上,由着这人撒娇,做饭时候袖子挽起来,露出截有力的小臂,上面还凸显着明显的青筋。
佟怀青没忍住,悄咪咪摸了两把。
“刚刚的烤红薯太甜了,所以衬得这个苦,”池野伸手,漫不经心地揉着对方的头发,“不能吃太多糖,小心蛀牙。”
“柿饼呢?”
“这个可以吃。”
浓黑眉毛下,眼神柔和,声音里带着笑意,他这般强悍高大的男人,囿于小小的厨房天地,却不觉得任何突兀,在烈日下的满身机油味,或是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专注,都奇异地融合一起,无比和谐。
令人心动。
佟怀青摸过了瘾,也不再闹腾,继续吃下去的话肚子真的会疼,于是俩人说说笑笑着收拾东西,提前分好了一些栗子红薯,准备给邻居们送点。
正说着呢,陈向阳突然进来:“啊,有件事我给忘记了——”
“就前几天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欣欣来找过一次佟佟哥哥,”陈向阳拍着脑门,“我怎么就给忘了。”
不就是那个拉二胡的小女孩吗,身体貌似不太好,家门口的小巷子长着鸡冠花,还有只走丢又幸运地回到家的小白狗。
佟怀青问:“她有什么事吗?”
陈向阳想了想:“没说什么,就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想拉《赛马曲》给你听。”
短暂地指点过那个小女孩,也算是段缘分,池野已经装好了烤栗子:“走吧。”
一块过去看看。
上次去的时候,巷口艳红色的鸡冠花还开得奔放,现在就只剩下光秃秃的草,积雪未消,树根处已经堆了很高,池野牵着佟怀青的手,怕人摔倒。
“你们认识她吗?”
池野点头:“嗯,和阳阳当过同学,以前学校还组织过给她捐款。”
佟怀青仰起脸:“怎么回事?”
“能看出来吗,她出生的时候缺氧,是脑瘫患者。”
鸦青色的天空闪着很淡的星光。
陈向阳拎着栗子,在前面跑得飞快,俩大人在后面晃晃悠悠。
“语言区域没什么影响,主要是运动方面,”池野把佟怀青的手放进自己兜里,“她妈妈很厉害的,一直带着孩子做康复训练,别的家人还非要给小女孩带老家,说什么烧香磕头就好了……她走丢过两次。”
一个五岁都不能跑起来,走路歪歪斜斜的小女孩,是很容易在外出时,被“遗忘”的。
“因为这个,她妈妈离婚了,自己带孩子,在前面开了家美容院。”
女孩也争气,成长得非常好,如果不是熟悉了解的人,很难看出她吃过那样多的苦,连佟怀青指点的时候,也只觉得她好像是胳膊没力气,别扭,其实,还是肢体不够协调。
“我叫欣欣,是欣欣向荣的意思!”
池野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没事,小姑娘是夏天的时候摔了一跤,骨折修养,下个月应该就能回去上学了。”
大铁门依然没有上锁,白色长毛的三公主威风凛凛地站在巷口,冲着他们吠叫。
原谅它吧,只是条不到一岁的小狗,有点健忘啦。
“有谁来了吗?”
欣欣从院子里探出头,立刻雀跃起来:“呀,陈向阳!”
陈向阳跑得急,两只手伸出去的时候还在喘:“我大哥做的烤栗子,给你吃。”
小姑娘皮肤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接过的时候眼睛瞪得更大:“……还有老师哥哥!”
这都什么称呼。
佟怀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池野在后面没上前,他一个人走过去,半蹲下来看着欣欣:“我听说,你会拉《赛马曲》了?”
“嗯,”欣欣使劲点头,“请你们来做客,进来呀,我泡咖啡给你们喝。”
这大晚上的,还是别喝一肚子的板蓝根吧。
屋里的女人听见动静,也往外走:“欣欣,是你朋友来了吗?”
她刚下班到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头脑也昏昏沉沉的,往外一看,先被佟怀青的长相愣了下,紧接着余光扫到树后的黑影,“妈呀”一声尖叫起来。
池野:“……”
烟都拿出来了,愣是没点,又放回去,往外走几步跟人打招呼:“是我。”
女人这才抚着胸口:“吓死我了,大哥你也不吱一声儿啊。”
俩人算不上熟,但也认识,她家闺女最不喜欢屋里关窗锁门,从小就跟只鸟儿似的扑棱翅膀,跌跌撞撞地要往外飞,所以无奈,天天门都是半阖的,养了狗,又成为全县最早安装摄像头的家庭,才稍微放下点心来,但该有的警惕性刻在骨子里,因此猛地看见池野,被吓一大跳。
“我家小孩过来玩,”池野点头示意,“我陪着他呢,说是给欣欣拉曲子。”
女人懵懂地点点头,也没分辨出这个小孩指的是谁。
因为一扭头,那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已经把二胡放在腿上,慢条斯理地调着音。
欣欣喜欢花,喜欢狗,喜欢音乐,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姑娘。
只是她不放心让孩子离自己太远。
说好的咖啡没泡,曲子也没真正开始拉,佟怀青跟俩小孩叽叽咕咕说了好一会,抬头问:“你好,我能明天过来,教欣欣拉琴吗?”
女人以为他是池野什么亲戚,笑呵呵地点头:“大哥的朋友,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三公主跳上女孩的膝头,汪汪地叫了几声。
池野打完招呼,就一手一个,拉着人往回走了。
笑了笑,没解释那么清楚,只是在心里想,才不是他的朋友呢,也是他家的小孩儿。
小孩回去路上,兴奋极了。
不知道是被那几声佟老师叫的了,还是再次摸到乐器的快乐,晚上刷牙洗漱的时候都哼着曲子,池野站在后面,把下巴放他脑袋上,对着镜子里的人笑。
佟怀青一嘴的牙膏沫沫:“那我明天,就不陪你去厂子里了。”
回来后池野也没耽搁工作,无论是去修车行还是厂子,都给人带上,佟怀青在一边瞎转悠,其实,也不算无聊。
“嗯。”
漱完口,是很淡的薄荷味儿,佟怀青对着镜子故意扁嘴:“不是说恨不得把我揣兜里,走哪儿都带着吗?”
“不一样。”
池野低头,亲人家耳朵。
“哪儿不一样?”
嘴笨,回答不上来,干脆托着人的屁股给带回卧室,后背抵到墙上的时候,佟怀青笑着求饶:“别闹,不然我明早起不来床。”
池野也不折腾人,就拱在那瘦削的肩窝里蹭,心里酸酸皱皱的。
是喜欢到恨不得揣兜里,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但更喜欢佟怀青能快快乐乐的,鲜活又闹腾,在太阳底下冲他撒娇。
“佟老师?”
“啊,”佟怀青受不了,“你别叫我这个!”
说不上来,起鸡皮疙瘩。
池野不继续欺负人:“那你想听我叫什么?”
佟怀青义正言辞:“叫老公!”
“嗯,老公。”
屋内没开灯,黑乎乎的,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
外面起了风,很大的声响,树枝摇晃的声音像是海浪往复,哗——哗——
池野说不折腾人,就是真的不折腾,就这样一下下地亲着眼皮儿,鼻尖,最后再碰碰脸颊,什么煮好的红茶流油的蜜瓤红薯,都不如此刻爱人的嘴唇来得更甜,明明是这样的紧紧相贴,但由于吻都好轻好轻,所以没有丝毫的欲望和狎昵。
只是满心的怜惜。
“傻瓜,”佟怀青叫他,“你在想什么?”
池野笑着,眼尾湿漉漉的。
“没什么。”
其实是在想,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无论是童年的时候挖沙坑,还是我们都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只要见到佟怀青的第一眼,我他妈一定会疯狂地爱上你,和你一起背书讲题,趁周末骑着自行车带你去网吧打游戏,你弹琴的时候我就站在外面墙角处听,谁敢欺负你我就掂着板砖——
池野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
心里没有牵挂的爱人。
如果能再幸运点,早点遇到你,世界上还会不会有一个孤独的佟怀青?一个人在窗户边坐着看月亮,夜以继日地弹琴,抱着冷冰冰的奖杯,不爱说话,很少笑,脾气很容易就炸,身体也不好,治疗的时候被扎成小刺猬。
从小就养,肯定能把底子打好,不会这样过敏生病。
怪可怜的。
可佟怀青已经环住了他的脖子,笑得好幸福。
“真好呀,能够现在遇见你。”
他想事情的时候,如果特别专注,鼻子会小幅度地皱一下下。
“我想啊,如果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好像……都没有现在这样合适呢。”
“我可太幸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