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青带着萧厉一起坐在汽车后座上返回本城,一路两人都沉默不语,司机是个跟了李时青很多年的壮年人,平时也是他的心腹保镖,很会察言观色,也一路无话。
眼见着进了城区,李时青才缓缓开口:“你知不知错?”
萧厉看着窗外正不知想什么,闻言回头,低声道:“我错了,青爷。”
“错在哪里?”
“我不该自作主张,不顾帮派的立场。”
“还有呢?”
“不该没有完全的把握就行动,让韩嘉受伤。”
李时青看了看他,见他脸上的掌印微微肿着,不由伸手摸了摸,叹口气道:“你最不该的是让自己做这么危险的事。”
萧厉侧过脸,躲开他的碰触,道:“我触犯了帮规,请青爷惩罚。”
李时青没有收回手,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自己停留在萧厉脸侧的指尖,忽然开口问:“你这次救韩嘉,是不是没打算活着回来?”
萧厉没说话。
李时青也没有逼他回答,收回了手道:“这次你太不听话,不惩罚你让人家说青爷我不会带人。你自己回去清点一下,东区这里的地盘划出一半来,交到严名手里吧。”
“是,青爷。”
此时车已经开到萧厉的住所,司机停下车,萧厉正要跟李时青告辞,李时青忽然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萧厉,那件事情,你再好好想想。”
萧厉收回手,道:“我先走了,青爷。”
他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走开。
李时青的车子慢慢启动,他将刚才握住萧厉的那只手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对面的人喂了一声。声音懒洋洋的,还包含着对于好事被打断的不愉快。
“严名,萧厉违反了帮规,我让他划出一半地盘给你,你记得跟他联系。”
对面沉默了一秒钟,然后传来吃吃的笑声。
“才一半啊,舅舅?”严名笑不可仰地说,“我以为你终于忍不住要大大地动他一回呢。真是的,要是当年就把他弄上手,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不至于哪样?”李时青舒服地靠在座位上。
“不至于拿他没办法啊。这些年他拼命一样往上爬,位置越高,越有用,你的顾忌不就越多?”
“你以为我是没办法?”李时青淡淡一笑,“萧厉是有用,可我手下什么时候缺过有用的人?真想逼他无路可走,有的是办法。”
“那我还真不太明白……难道,你还想让他心甘情愿不成?”严名安静了一下,又开始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也是,像他现在那个样子,要是心甘情愿起来,我光是这么一想,就……”
“这回你倒明白了?”李时青又把那只手拿到眼前,轻轻搓着,不置可否地说着。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明白。”严名好像被他声音里的某种信息惊了一下,连忙说,“再说我又不像舅舅你男女同吃,我可不喜欢带把的我能明白什么?说正题说正题,那这一半东区的地盘,你怎么打算的?你要是还打算着将来还给他,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啊。”
“跟你们以前一样,”李时青笑了一下:“各凭本事。”
萧厉回到住所,钥匙刚□门里就觉得不对劲,慢慢开了门往里面走,就看见一个人影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萧杨?”他惊讶地开口。
萧杨从他一进门就盯着他看,目光在他的表情上停留了很久,然后松了口气一样,说:“你以前不是给过我钥匙?”
萧厉以前的确给过他钥匙,因为那时候刚买下这个房子,打算兄弟俩住在一起。但是萧杨带着一脸厌恶拒绝了,萧厉还是把钥匙硬塞给了他,没过几天问起的时候萧杨却说钥匙已经丢掉了。
萧厉看了萧杨一眼,没有说破,走过去坐到萧杨对面说:“有事吗?”
萧杨看上去犹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跟你说一声,我要去外省工作了,公司调动。”
“哦。”萧厉忽然有点坐不住,站起来到窗边倒了两杯水,端过来说,“你和你女朋友……”
“就先这样吧。”萧杨端起水喝了一口,“齐大哥不愿意素素去外地,我们又还年轻,将来的事情就慢慢来吧。”他顿了顿,说,“只要我们感情不变,总有解决办法。”
“需要我……”萧厉话说到一半,萧杨抬眼看了他一下,萧厉改口问,“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了。”萧杨看着他,说,“将来如果不是素素的关系,我不准备回来了。”
萧厉点点头,说:“我明白。”
两个人又沉默了很久,萧杨左右看了一眼,道:“你这里……平时都一个人住吗?”像要掩饰什么,他又匆匆地说,“素素跟我说过,说你招待齐大哥的时候这里很豪华,仆人什么的还有很多……”
萧厉笑了笑:“那是临时充场面的,我没跟那种斯文人打过交道,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给他留个好印象。”
萧杨垂下眼睛,低声说:“谢谢。”
萧厉愣住了。他想说不用谢,客气什么,但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却怎么也打不着打火机。好容易点上烟,他又把烟摁灭在桌子上。
在这个过程中,萧杨一直保持着沉默,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
“这是你转到我名下的钱,”他轻轻地把存折放在茶几上,“我不想要。”
“给你你就拿着。”萧厉转开脸。
萧杨没有抬头,手指轻轻沿着存折上的图案移动着,声音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强烈的情绪:“你是不是在怪我?”
萧厉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这么多钱留给我,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回来?”萧杨克制着自己慢慢问, “不要命也要去救韩嘉,他就那么重要?”
萧厉说:“他是我的朋友。”
“我从来没喜欢过你的朋友。”萧杨说,“我也从来不觉得他们是你真正的朋友。我巴不得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死光,我供出韩嘉的时候一点犹豫也没有。”
萧厉咬了咬牙,声音里有强忍着的暴躁:“说够了没有?你还有什么事?”
萧杨低声说:“我不是来指责你的。我,我不知道韩嘉对你这么重要。”
这几乎像是变相的道歉,萧厉愣了一下。
“你是不是在怪我?”萧杨用手捂住眼睛,情绪有点激动,低声控诉着,“怪我你就说啊!你什么都不说!突然就要去混黑道也没跟我商量,回来总是一身血也什么都不说,你那帮狐朋狗友我一个也不认识,韩嘉还是自己找上门来好几次我才知道!”萧杨的声音慢慢大起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你打人?你下手那么狠,就跟妈妈葬礼上那个人一样,我吓得不得了,可你明明看见我在旁边,回来也一句解释都没有!萧厉你想没想过我有多害怕?你突然变得这么可怕你让我怎么办?”
萧厉沉默了,他当然记得那些事情,萧杨倔强地甩开他的手,萧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萧杨看向他的厌恶的目光,萧杨冷冷地把他关在门外,他知道萧杨在害怕,知道他无助又脆弱,可是他无能为力,因为在当时,他自己也同样陷在巨大无边的恐惧中,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救赎。
而当他终于习惯了恐惧,能稍微安心地呼吸的时候,事情已经演变得糟糕之极,萧杨无可挽回地成长为一个仇恨他的人。而他只能沉默,或者道歉。
他长长地叹息,然后说:“对不起。”
“我没有要你道歉!”萧杨大声说,指缝间闪烁着水光,“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就连现在你都不跟我说!我和素素出走的时候,你那么生气,你打我,威胁我,可你还是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你的事情我要从别人嘴里听到?你以为这样就是对我好?就连我恨你都无所谓吗?”
萧厉皱起眉头:“什么我的事情?谁跟你说了什么?”
萧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用袖子凶狠地擦了擦眼睛,才直视着他,质问道:“妈妈的事,你那个老大的事,还有……那些事情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你跟外人说也不跟我说!”
“齐修远?”萧厉直觉地说。
萧杨苦笑一下,连珠炮似的问他:“你这么肯定?你只跟他一个人说过吗?你跟他认识才多久?有我认识你久吗?你觉得我就这么没用?让我恨你这么多年有意思吗?要是没人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想让我这么恨你一辈子?”
萧厉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最后叹口气,看了看萧杨,尝试着解释:“那些事……我没想那么多。我那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开始是因为你年纪小,不能让你知道,后来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没有必要让你知道。而且我并没有觉得你没用,你比我……有出息多了。”他很不习惯这样的对话,但是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萧杨的头,低声道,“对不起,当年让你受委屈了。”
萧杨抓住他伸过来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只是哽咽,也说不出话来。萧厉看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又是欣慰,又是不自在。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得到弟弟的理解,一时竟然不知所措,只觉得萧杨贴着自己手掌的脸上湿了一片,而且还有泪水在往下流,想要起身给他拿张纸巾,却又被萧杨死死拽住。
萧杨的头埋得低低地,抓着他的手的力道大到萧厉都有点疼了,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啜泣,低声地叫他:
“哥……”
这个字一出口,就像是打破了什么禁锢,萧杨抬起头来,流泪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声更响亮,更饱含感情的呼唤从他口中喊出:
“哥——”
这声呼唤仿佛一下子撕裂了漫长的岁月,把萧厉带到他还享有这个称呼的年代,那个母亲还在世的年代,那时候他年少轻狂,以为自己终将能创造什么或者改变什么,给自己两个最重要的亲人带来无上的荣耀和幸福。
萧厉的右手被萧杨抓住,左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许久才平静下来。
他放下手看着萧杨,萧杨的情绪仍然很激动,眼睛红红地看着他。萧厉实在不是很擅长处理这种情感交流,最后只好轻轻拍了萧杨一下,骂道:“你这小子还不起来,非得把你哥弄哭你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