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碎步声又逐渐远去,声音虽被雨水掩盖,帛锦还是听到,扫了一眼:“是宫人。”
“哦。”雨落身上,点点飞溅成水花,宝公子依旧神采熠熠,笑得耀人心目。
天雨如瀑,将一切笼罩起来。
两人释然对视一笑,不管是太后派的,还是皇帝派的,都不打紧。
“侯爷,无论谁怪罪下来,我都会承担责任。”阮宝玉慢吞吞地耍赖,“我若应了亲,就是逃避;所以亲事,我不会答应的。”
帛锦没有表态,微微俯过身,覆住他上方。两人几乎裸身相贴,宝公子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目光缱绻,阮宝玉痴迷九分,一分遗憾;遗憾的是帛锦紫眸里这笑意还是太浅。
他转眼又为自己打气,不管如何,总归在无声无息地滋长,若侯爷能长长久久这样子,才好。
“侯爷,前日我做梦,梦到少时与你共读书院。”
帛锦眉心一动,莫名地笑笑,“荒唐。”
确实荒唐,连阮宝玉自己都不解,所谓梦是心头想,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就在方才,阮宝玉陡然心里一动。
如果能早点相识多好,如果早点遇到,他一定拼命把帛锦护得周全,绝对不给那狗娘受——沈落一点机会;就算帛泠身边有管铭又如何,他一定要与那主儿斗一斗。
是了,这梦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里,宝公子已然乏力,累得意识有点迷迷糊糊。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那句没有,或许说了,或许没有。
反正他此时觉得眼皮压有千金,动舌起音都有点艰辛。
然而他能感觉,睡死前,抱住他的帛锦顿了顿,朦胧里依稀听到一声叹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夜雨歇,水珠沿碧绿修竹叶尖滴下,淅淅沥沥。太后手动念珠,远望宫门台阶前宫人清扫一地乱红落叶。
“知道。”帛锦垂袖跪地。
“小锦……”
“孙儿不愿意,见他与旁人好。”一字一句。
太后垂目没说话,只招手让宫女帮忙捶腿。
这时,殿外有宦官禀报,说皇上派人询问赐婚阮宝玉的事宜。太后睁目,瞧着慢慢步进殿堂的晨光,缓缓道:“都道年纪大了,好些事都不记得了,哀家真有要帮阮少卿赐婚这事吗?”
她面带慈祥,一笑置之,后半句也只问帛锦一人。
“太后说不记得了?”帛泠停下手中紫毫笔。
“是,陛下。”
帛泠沉思了一会,唇角勾起:“宣阮宝玉,黄昏紫英殿问话。”
傍晚,阮少卿奉圣命进殿,殿堂行君臣之礼,帛泠却只当没听到,埋头于案。
阮宝玉从太阳落山一直跪到掌灯,从掌灯跪到更楼敲更,终于等到帛泠批阅完奏折。
“给阮少卿赐座。”帛泠将奏章卷轴带一份份慢慢系好。第一句,就明确地告诉阮宝玉,皇帝不装糊涂,就是故意整他。
“不知,圣上召见有何吩咐。”阮宝玉就座,略略躬身。
“没大事,只想对卿家说个故事。”帛泠悠然呷了口茶,举目暗示遣退他人出去。殿堂上只有他与阮宝玉二人。
灯火下,阮宝玉只见帛泠在笑,眸子很水,却是满目坏水。
“故事起因是,管铭官大人撤手归西,朕终日心痛难眠。三日后,朕将亲临管府,祭奠亡魂,不料管府居然有人埋伏,欲行刺朕……”
阮宝玉皱眉,一脸讶异地接受欲将打下的晴天霹雳。
“阮少卿不猜,刺客是谁?”帛泠笑容未尽,扬手轻拍自己的头颈,那对眼波泛水更烈,层层叠叠,整个是坏水无边。
“臣愿意听下去。”袖底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据查证刺客,很像萧家的将士——苏银。”完完全全的坏水,“朕的故事开头精彩吗?”
“臣,不太明白。”
“你明白的。”
帛泠笑意加深,眉宇间却腾升起一股煞寒,“朕想派阮卿家,去替朕安排这个故事后续。这个故事发展到后面就是,大理寺接案,查出萧家有不臣之心。”
他的意思很清楚,三日后他会去管铭府上祭奠,从而险些遇刺;而刺客就该是苏银。兜兜转转,就是一个结论,帛泠要萧家死。
“陛下,臣生来愚笨,怕整不出这样的故事,难当重任。”
帛泠意兴阑珊地叹气,声线却非常亢奋:“少卿不愿,朕也不为难,这差事就转交他人便是。只是,阮宝玉,你不怕朕,来个一箭双雕?”
宝公子震住,霍地抬头。
一箭双雕。
既然帛泠可以嫁祸萧家,为何不能捎带嫁祸给帛锦?
只要口供是两者勾结,就能一箭双雕。
“臣愿意为皇上解忧。”阮宝玉起身,伏地跪拜。
帛泠冷笑:“愿意了?”
“是,臣愿意。”
“你愿意了,可如今朕改主意,不愿意了。少卿,你看怎么办?”帛泠慵懒地支颐,口吻轻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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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公子双手撑地,眉目慢慢抬起:“管铭是本朝中流砥柱,就这样平白无故地离世了,陛下当然会难过。且陛下想除后患,一为心安,二为杀一儆百,这些臣都明白。”寥寥几句顷刻消弭,帛泠猫抓耗子往死里戏弄的心思。
只声管铭,他就好似被人戳点软肋。
良久后,帛泠微微一叹:“对于萧家,朕有苦衷,也别无选择。”
“不,陛下是有选择的,和旁人一样。”宝公子不怕死的明点,在触怒圣颜前,话锋妙转,“陛下如交重任,臣尽臣职;但若陛下认定我是烂泥,不会考虑将我涂墙了,选别人也成。”
帛泠低了下眼:“好!就依阮爱卿。朕希望卿,计划周密端详,千万别给朕一箭双雕的机会。”
阮宝玉领命欲退,却又被帛泠唤住:“等等……”
宝公子拢眉,假意揉右肩上伤处,心里防范着皇帝,不知道又要闹腾什么,正装伤残时,却听得一句——
“管铭那事,多谢。”帛泠。
翌日,阳光普照。
大理寺例行晒宗案资料的日子。
宝公子因右臂有伤,推了不少重活,只象征性地拿几份年久卷宗经典案例。
“你右臂伤,又不是半身残废。就让你拿这点东西,有必要这样呲牙咧嘴的,搞得像产娘做月子。”
宝公子颤微微地抬脸,懒洋洋地了声:“很重啊。”
李延睇了他眼,咬牙提起自己拎的书箱:“要不要我和你换个试试,比比哪个重?”
阮宝玉大喜过望,点头把卷宗交给李延。
不等李延恶毒地将重物给他,就扭头转身,若无其事地看看碧空,扬声道句:“此风此景,适合春游啊。”说着话,他人已撩袍,潇潇洒洒地跑出了院落,混身轻松。
李延气得眼前金星点点,逐渐聚集,最后化成银河一道,“阮宝玉!”
衙门外。
帛锦刚步上大理寺台阶,却见萧彻迎面走来,后面跟着家将苏银。
“萧少保有事?”帛锦立定而问。
萧彻泰然自若地取出块牌子,含笑道:“那夜,银子回来说,阮少卿掉了这个。”
帛锦延颈一瞧,牌子清楚清楚,标明某花痴经典三句。
果然是阮宝玉的,必定是那夜他忙乱逃命掉落,被苏银拾到的。帛锦抿嘴,伸手欲取牌子:
“多谢送回。”
他捏牌子一角,那厢萧彻却没松手。
帛锦略微挑眉:“放手。”
萧彻目光坚定,笑意从容:“我没说让你。”
僵持之际,衙门口宝公子欢快地窜跨出高高的门槛,后面紧跟将扫帚高举过头的李延。
一刹那,大家面面相觑,头顶浮云缓缓随风飘过,无声无息。
“又闹什么?”帛锦横了眼,缩藏扫把到身后的李延后,转看阮宝玉。
“侯爷,大好时光,我们一起踏青春游吧。”宝光璀璨地笑。
说春游就春游,大家都是行动派。
一个建议,四个人点头;萧彻首先迎合,愿意做东。
于是一干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不是两人单独,是确确实实地一干人。
城外山间,潭边风好,暖风里还透点凉气。
四环绿柳,一空飞燕徘徊。
李延见到苏银多少心虚,尽量回避。
萧彻想让李延放心,故意打发苏银一旁去打理吃喝后,又漫不经心地叹气:“银子是位猛将,可惜他一激动,便认不清人面孔,典型只认衣服不认人。”
“那……那他上战场怎么办?”李延惊异地张大嘴,问道。
“哎呀,这个忒简单了,只要做个标记就成了。关键是……他如果一激动,回了家门,想和他家娘子亲热——”阮宝玉一番抢答后,又极认真地冥思出新的问题,“上错对象了,怎么办?”
李延听闻,拍拍宝公子的肩头,赞同地连连点头:“是啊,那怎么办?”
帛锦平静地看向碧潭,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萧彻哑然失笑:“这……我没想过。不过,银子至今尚未娶妻。”
大理寺两活宝少卿默契地对视,阴毒一乐:肯定是这缺陷造成的。
这时,李延还想问什么,却发现苏银不知何时,已经面带不善地站在自己身后了,他识相地摸摸颈字的浅疤,淡定地临风去也。
苏银铁着脸道,酒菜备好。
大家以地为席,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闲来无事,苏银开始讲起军营里的鬼故事。李延知道宝公子胆小,故意在旁呼呼出气,造就冷飕飕阴冷声势。
宝公子脸色青白地双手蒙脸,指间留缝地看苏银讲故事。
帛锦好笑,“大白天的,你怎么还会怕这个?”
“侯爷,真鬼我是不怕,我就怕假的。”宝公子继续耸肩缩着。
帛锦睨他,“即使怕,也是堵耳朵。不该遮眼睛吧。”
“我……我想听。”阮宝玉颤颤地回答。
帛锦闷头忍笑,稍稍挪移,靠近宝公子一点。
暖风划过,燕子依旧闹飞,柳絮无声纷落,滞在阮宝玉的发上,许久后才慢慢地滑下,落沉在肩头。
宝公子头一缩,往帛锦身上一靠,长长呼出一口气。
故事终于结束。
大伙都拍手,称好。
李延多了句嘴,说苏将军可以改行说书,顿时引来苏银怒目。
李延知错,又想到他的毛病,忙拽起阮宝玉,一起去解手,想趁机混淆视听。
他们离开,苏银深深盯了帛锦衣袍一眼,霍地起身,走到帛锦面前一拱手:“侯爷,在下有个不请知请。”
“哦?”
“久闻侯爷大名,我想和你打一场。”苏银一副不容拒绝的表情。
帛锦转看萧彻,萧彻垂眼,识相地离席。
“如何?”苏银踏前一步,又问。
“好!”帛锦应下。
千古深潭,平静如镜,风也带倦。
碧水映出蓝天。
萧彻去了鞋袜,赤足,坐在潭边青石之上,取出随身带来的竹萧,低低起音。
那边拳脚相抵,燕子惊起,拍翅疾飞;这厢萧声荡起,悠悠扬扬,如微风穿指间徐徐拂过,又似雨后水珠凝在叶尖,欲滴不能。
这音曲就像根细细的线,牵住春燕,诱着它们回返。
“好听,真好听!”宝公子赞许,顺风里让人闻到醇酒的香甜,微微含热,这距离虽不近,但可勉强属于——唾手可得。
箫声停下,萧彻指腹抚萧,“这支曲子名为:燕返。”
宝公子扒扒头发:“好名字。”
“少卿有心事?”
“还好,只是刚才贪杯了点,头有点疼而已。”
“那……早点回去吧。”萧彻随口一句。
“萧兄,保重。”宝公子站定深深作揖,长袖衣边轻轻掠地。
萧彻拢眉,眸里流露出丝丝许许的落寞,最后他还是柔和地一笑:“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