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
就这样,苏银理直气壮地反了。
他在清阳城颇有威望,这一倒戈,还真有多半人跟了他,手底下立时就有了近八千人马。
还有些守军是跟了江琅,说誓死效忠,也有近五千人,加上帛泠带来的六千精兵,统共万人出头。
而那些趁乱涌入城内的黑衣人,自然也是和苏银一路,姓萧,如阮宝玉猜测的,是他萧家藏匿的死士。
清阳城内混乱的一夜,就这样开始了。
收到消息的帛锦自然不会客套,这一次终于不再保藏实力,下死命令发起总攻。
腹背受敌实力悬殊,帛泠很快不支,被苏银领着的反军步步逼到了南门城头。
城头上守着的是江琅,此刻投石已绝,已然抵不住下面潮水一般的进攻。
夜很快过去,天色透亮,跃出第一道红光。
帛泠站在城头,往城下望去,终于看见了帛锦。
穿银甲跨青马指挥若定,这又是多年前那个帛少帅的容光。
原来他依旧是鹰,就算屈辱困顿,可却从未被真的折断翅膀。
帛泠顿了顿,胸腔里泛起一股血腥,再一转眼,却看见那边眺台依稀有人。
“千里眼!”这三个字是咬牙切齿。
从那小孔望去,眺台上立的果然是阮宝玉,脸上一副招牌花痴表情。
帛锦攻城他在后方远望,真真好一对柔情蜜意!
帛泠眯紧了眼,将手里望远镜放下,忽然间便变得平定,耳畔厮杀掠风而去,最终满心就只剩了阮宝玉那一张志得意满的脸。
“圣上!圣上!!”一旁江琅已是焦头烂额:“城已经守不住了,不如我领人,带圣上从北门杀出去!”
“杀退苏银的叛军出去?”
“对!北门有马,我等拼得一死,也要护圣上出去!”
帛泠却不说话了,模样毫不仓皇,竟有一丝泯不畏死的气概,往前挪了几步,道:“李大人你们没有弄丢吧?”
下头立刻有人回话:“没有,我等点了他哑穴,依照圣上嘱咐,一直好生带在身边。”说完就推出一个人来。
而这个人,竟是好死不死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的李延。
帛泠张手,也不多话,一把就卡住他脖颈,朝北亮大了声线:“请苏银出来说话!”
李延生来怕高,往下瞧了一眼,立时吓得三魂而魄尽失。
“请苏银出来说话,否则李延李少卿性命不保。”
这声音越过厮杀,层层传了过去。
没过多久,厮杀渐止,苏银果真劈开人群跨弓走了过来。
“请苏将军上城墙。”帛泠将人提起,五指送开了三指,这一下更是摇摇欲坠。
“这人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上来?!”
“很好,那请问苏将军,你是为了谁,才冒死到这清阳城中来?”
“……”
“李延擅离职守,又是谁送他回京,之后又是谁不忍离去,披星戴月在他房外立了半宿?”
多疑的君王,果然眼线无处不在,只是那盯梢的人畏死,不敢靠近瘟疫蔓延的清阳城,于是跟了个前端和后梢,错过了真相。
可是已经够了,虽然这瘟疫里面窝着一个阴谋,但苏银对李延的心意,却是不假。
“降将,本来就不可靠,但我想着你因为情敌阮宝玉的关系,应该不会投到那边去,所以才暂且信你,没想到……”
“因为疑我,便将堂堂四品少卿拿来做挟,这也算君王之道么?”
“那好。我就先将他捏死,再来跟你讨论什么才是君王之道。”帛泠冷脸,无声将五指收紧。
“你在下面,准备接住他的尸首吧!”
厮杀和胶着在这刻达到了顶峰。
“放下他,我上来。”
片刻之后苏银终于发声,完败。
不过百步台阶,苏银却走得异常沉重,到了上面,终于迎风站定。
对话于是开始。
“我不可能下令,让这些弟兄再次倒戈,圣上的手段他们都很清楚,造过一次反的人,在圣上这里不会再有活路。”
“这些人都曾受过你恩惠,最起码你可以保我全身而退。”
“那好,请圣上放下李少卿,拿我就是。”
“这个我自然会,但我还想请苏将军做一件事,一件你绝不为难的事。”
“什么事?”
“那里,叛军眺台,站着的是你的情敌阮宝玉,我要你一箭穿心,将他射毙。”
箭送上来了,两枝,箭尖全部闪耀蓝光,显然喂有剧毒。
帛泠抽出一枝,抵上李延心门,将另一枝差人搁上苏银掌心。
“苏将军虽然百步穿杨,但也难保万无一失,这上面喂有剧毒,绝对无解。”
苏银额角闪着汗,慢慢拉弓,将箭上弦。
一分力,再一分力,弓渐渐拉满。
李延在左侧,离他有段距离,虽然被点了穴,可仍然会摇头,喉咙里忽忽做声。
——你若敢射他,我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你。
这句他眼睛里的台词他懂。
他现在在做的,是一件注定没有回报的傻事。
“苏将军,当断则断。”
帛泠手里的那枝毒箭已经割破李延衣衫,只差半分,就要刺进心门。
而李延的挣扎这时也达到顶峰,心口一道怒气冲破喉咙,居然冲破哑穴,伴着一个“不”字,喷出一道磅礴血雾。
从来如此,他的心中有谁,自己再清楚不过。
苏银收紧臂膀,听到自己心里那声苦笑,两指一松,箭立刻离弦而去。
破风,穿尘。
苏氏开弓,从无虚回。
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支箭生着风,在百丈之外,一记洞穿阮宝玉心门。
“你居然……真、的、射、死、了、他!”
冲破穴道后的李延心胆俱裂,这说出的每个字都像铁钉,字字洇血,直往苏银飞去。
帛泠目的达到,收回手里毒箭,预备拿他换苏银,好杀出北门。
说好的,老套路,放他过去,苏银过来,帛泠手里的毒箭,还指着他后背方向。
可是这时候李延已然疯了。
向来他就没心没肺,不是冷静的主,这一刻则更是目眦尽裂,浑然忘记苏银是在救他,居然脚下生风,一头便朝苏银撞来。
急变猝生,帛泠也毫不犹豫,将手里毒箭掷出,预备灭了他这个祸害。
“小心!”
苏银那边急唤,从后背抽出枝箭来,也是丢手便抛。
堪堪的,他这枝箭迎上毒箭箭尖,在千钧一发那刻救了李延性命。
可是李延那一头熊撞他却再也不能躲避。
“砰”地一声,李延那硬头撞上他软腹,来势凶猛,而且毫不收梢,居然抱住他,两人一起掉下了墙去。
城墙高逾五丈,下面架有攻城的云梯,苏银伸手,借了几次力,却依旧不能阻止两人下坠。
耳畔风声呼啸,在他的眼,自己看到只有恨意。
也罢了,如果这样去死。
苏银在心间叹了口气,落地时臂膀伸直,尽最后力气举起李延,吼口鲜血滚烫,热辣辣射出,喷了李延一脸。
四周杀声依旧震撼,风带血腥。
天热,在团团含沙尘的热气里,遍地血肉将天地蒸染成了赤红色。
军帐里李延安分地消化刚经历的一切。
他们着地,却没摔死。只是苏银整个背脊磕了下地面,喷出一口血。所幸地上没尖锐的大石头,戳他个透心凉。
阮宝玉确实被射中,中的却只有箭杆。人半昏迷,箭也好拔。拔出箭时,血喷出半支香的高度,但是,压根没有带毒的箭头。
刚开始,李延是绝对不信。他冲过去,伸出手指头,准备把箭头从这小小的血窟窿里抠出来。
幸好,帛锦一把拦住了。尔后,军医软语解释说,看箭杆头应该是射箭的人在射箭前,已经用内力把箭头折断了。
“不可能,射的时候,箭头分明是在的。”
“这个……可能当时没掉下来,等射出,自然是经受不住一路的风劲,肯定掉了。”帛锦跟进解释,“你放心,阮宝玉肯定没中毒。”
“你肯定他死不了?”李延质疑。
帛锦“嗯”了声,也没打算继续安慰太过仗义的李延。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大大小小的伤他见过不少,总归知道个底。
李延低头反思时,阮宝玉睁开眼第一句话:“侯爷,我想吃条鱼。黑鱼就行了,能收伤口。”
这时候,有人进账回禀,帛泠战败,领着残兵向京城撤退,萧彻领兵来汇合。
宝公子则眨眨眼:“苏银和萧彻是一伙的。”
这话明显就是飘给李延听的,李老实果然震惊了,他抹了脸上血渍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苏银是不是比他精。
帛锦相对厚道,目视其他地方,宝公子继续登峰造极地作孽:“你说的不是废话么?”
李延恢复常态,出指如风,指着宝公子的鼻头:“你可以再吼响些,当心血窟窿继续冒血,来个血流不止、一命呜呼。”
“以前书院山脚下,算命老先生说过了,你是我的福星……”宝公子翻眼。
“是是是,我一定死得比你早。”
接着,他俩恶形恶状地又掐上几句,阮宝玉突然觉得头疼,旧病复发脖子一歪,昏睡去了。
军帐内一下子,安静许多。
“他这老毛病一直没好过。”李延尴尬陈述。
“是。不过,阮侬的娘已经传书送来药,说有纾解这病的功效。”
“难怪不见阮侬。”李延笑笑。妇孺确实不适合带上战场。“那么说,侯爷身上的蛊毒,也解了?”
“余毒而已。你放心,不会再拼命要宝公子的血伤及他性命。”帛锦点穿李延的担心。
李延听后窘迫,开始咳嗽。
“李大人愿意留下吗?”帛锦嘴角上扬。
李延搔搔头,而后正色拱手:“侯爷,李延不愚忠也不愚孝,但也不是不忠不孝之人。我的爹娘在京城,我不可能留下,更不可能倒戈。”
“你你今后如何打算?”
“我想抄小路赶回去。”李延语气坚定。
帛锦思忖了一会,点点头。“我让人为你准备脚力和行装。”
李延还没答谢,阮花痴已经醒了,发觉自己有伤,立刻病恹恹地靠在帛锦肩头,“这位气质出众,英俊无匹的军台,是你救了我么?”
于是很快李延这位不好看的壮士,又被宝公子赶了出去。
李延气鼓鼓地大步迈出帐子,抬头就见三丈外站着比他更精的苏银。
日头转西,夕阳下的苏银泛白的娃娃脸带着薄醉风情。
李延眼珠转转,小跑到苏银跟前:“那家伙没死,我没想到你会在箭头上花心思。我……错怪了你。为救我你伤得不轻,真对不住。要不我让你打上几拳消气吧!”
“不用了。”苏银莞尔。
“你不打,我良心会很愧疚的。”李延颇诚恳。
“不用了。”
“苏银,你是男人不?是男人,就捶我两下!”李延挺起肚皮。
“真的不用了。”
“来呀,你这个心思像大姑娘一样黏糊的人!”李延放出一句狠话,让银子的血沸腾了。他真的送了李延肩膀两拳。
李延斜他,冷冷讽刺:“哟,说你姑娘家了吧,给我瘙痒呢?”
话声落地,苏银已然出手,断然给李延的腹部留了几下老拳。
这回够李延受的,捂着肚子蹲下好一阵。苏银知道出手重了,忍住背痛想过去扶李延,却被李延一手推开。
“你不用再演戏。”
苏银诧异,背上刺痛更加剧烈。
只见李延缓缓起身,竖起一根手指,声音透出点阴冷:“到这种地步,请别当我傻子。我好歹也是大理寺少卿,你以为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和萧彻演的什么戏?”
苏银拧眉头,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没错,你是被逼无奈,说到哪里都是情有可原。可你知不知道,你自愿陪我去清阳城找阮宝玉时候,我有多感激,多愧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个蠢人。按世间的道理,我是活该。可我私人感情上不能接受这个。”
“李延……”
“这世上所有对对错错,就像做买卖的用秤杆子称东西,没有绝对公平二字,只要是自己心里平了,买卖便自然成了。我现在是心里不平的。苏银,这趟买卖你做不成了!”
随即李延又笑笑,“好了!苏银,我现在不欠你了,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厌你了。”
两人僵了片刻,李延吐气,语气高昂:“天一亮我便离开这里,凌云壮志的苏将军千万别来相送了。”
苏银欲拦李延,额头沁出几滴细汗,一大口一大口地吸气。
李延退开半步,“苏银!我方才说得不够明白?那我说明白些,你我从此划清界限,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李延说话算数,说走就走。走时长夜将尽,帛锦和萧彻正一块商量开进清阳城后,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得了报告,帛锦讪笑,别有深意地说了句:“我以为苏银会去追。”
萧彻悻悻然摇首,抱臂后靠:“苏银肯定不会追的,只会自动请缨,尽快攻下京城,防止夜长梦多。”
“看来先锋官非他莫属。”帛锦了然微笑。
果然,两天后点卯时,初愈的苏银出列,主动询问何时进军。
“兵家常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清阳关大战前,我军已经疲困,这次入城后,必须休整些日子。”帛锦寒脸,回绝的意图明显。
“我愿意领兵先行!”苏银笃诚讨令。
先锋苏银当然神勇,半月过后,又下两城。
帛泠兵败如山倒。
大军于十一月初九会师,终于兵临城下。
帛锦收揽缰绳,傲然远望。城内城外风声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