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变得灰暗,整个南港进入夜晚,气温略有降低。
活动中心门前地面的石砖很冷也很硬,一股难以言明的寒意顺着宁知蝉的脊椎上行,漫进身体里。
他听到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容地由远及近,一双很干净的皮鞋随即出现在宁知蝉低垂的视野中,从台阶上缓缓踏下来,停在斜前方不远处。
喉间残留着微薄的呕吐感,宁知蝉有点困难地喘气,谨慎地微微抬起头,看到暗光里挺拔优越的背影轮廓。
他的脑子里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想法,又很快把头低了下去。
瞿锦辞站在左东昆面前,轻微地低垂着眼看着左东昆,眼睫下的眼珠很黑很暗,在夜色中变得有些浓郁和危险。
他没什么情绪,听起来轻飘飘地问:“怎么回事。”
瞿锦辞的身材比左东昆高大一些,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左东昆时,看起来比往常更有压迫感。
左东昆方才对宁知蝉口腔实施过虐待的那只手好像突然不像刚才那么有力气了,在身侧垂着,湿漉漉的手指蜷起来。
他向后退了几步,顿了顿,很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开口回答道:“瞿哥……没什么,闹着玩。”
“你什么时候开始玩人了。”瞿锦辞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摸了摸制服外套的口袋,似乎是想找烟,不过没有摸到烟盒。
左东昆暗暗松了口气,跟着笑了一下,适时递给他香烟和火机,瞿锦辞伸手接了过来,火苗在半空中晃了少时,在香烟顶端留下忽明忽暗的亮橘色火星。
烟雾从唇间散开,很快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下。
瞿锦辞手指夹着烟,侧过身子,透过浅薄的烟气,漫不经心地向身后看。
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因为现在的宁知蝉看起来太过狼狈,也有可能因为他现在没办法立刻入戏,尽职尽责地扮演瞿锦辞床上穿着红裙、风情烂漫的了了,在瞿锦辞游离的目光里,宁知蝉开始感到一种割裂似的痛苦,以及虚妄庞大的恐惧。
他下意识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将脸转向暗角,肩膀和腰背佝偻着,整个人不太美观地蜷缩起来,看起来像只失去脆弱保护壳的蜗牛,或因寒冷而冻死街头的流浪者。
不过宁知蝉的此类行为其实并无必要,因为天色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人影,而且瞿锦辞的视线也并没有在宁知蝉身上停留一时一刻。
因为瞿锦辞是天之骄子,连目光也很宝贵,值得占据他注意力的事情很多。
譬如他不可限量的前途和璀璨的人生履历、众人赞许之声和或欣赏或讨好的言辞与目光,再譬如愿意为青年才俊alpha心动的世家小姐少爷们,又或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便宜情人。
需要瞿锦辞在意的事情有那么多,而面前狼狈不堪的可怜虫究竟姓甚名谁、是何身份,显然不在此列之中。
或许每个人原本都应该是完整独立、不可分割的个体,宁知蝉想,但可能因为瞿锦辞是命运宠儿,得到上帝眷顾,所以才拥有特权,于是理所应当地与红裙下的情人接暧昧的吻,也被允许对校园角落里不太起眼的某人视而不见。
南港夏季的夜风轻而潮湿,将瞿锦辞唇间的烟气吹向宁知蝉。
烟草燃烧的味道被稀释得很淡,带着一点水果甜蜜的后调,用虚无缥缈的暖意短暂地包裹宁知蝉寒冷的身体,又很快被吹散了。
没过多久,身后再次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高跟鞋踩在砖石地面的声音有些刺耳,似乎在宁知蝉身边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红色的裙摆很轻地随着脚步晃动,像轻盈华丽的蝴蝶翅膀,向瞿锦辞的身边飞去。
宁知蝉依旧缩着身体,有点难以自控地轻微发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过于紧张,他食道内的灼烧感变得强烈,感到有些轻微的耳鸣。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再理会宁知蝉。
三人站在不远处交谈了少时,宁知蝉隐约听到他们零碎的交谈内容,听到左东昆叫“小嫂子”,听到女孩子羞怯但愉快的笑。
宁知蝉也听到瞿锦辞的声音,不过因为他们稍微走得远了,所以听得并不真切,也没有听清楚具体内容。
宁知蝉一点也不想知道瞿锦辞说了什么,脑子里也没有任何想法产生。
刚刚他被左东昆用很大的力气推倒了,腰磕到台阶坚硬的边缘,又被压在渗透寒意的砖石地面,现在宁知蝉感觉浑身上下又冷又痛,食道和口腔泛起一种异常的酸苦和灼热。
他微张着嘴,劫后余生似的剧烈喘了会儿气,等到身体内的痛感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他用手撑着地面,有些费力地勉强站了起来。
离开校园之后,宁知蝉沿着路边走到稍远的公交站点,借助路灯灯光简单地检查了自己。
除了制服外套蹭到一些灰土,宁知蝉似乎并没有受伤,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过后,身体好像也不怎么觉得痛了。
他看了看时间,发觉还不算太晚,于是仍决定乘车前往酒吧,参加今晚的夜场演出。
公交车上乘客不多,上车之后,宁知蝉走到后方,坐靠窗座位。
车窗外的路灯光线有些昏暗,聊胜于无地照亮黑夜里的小片空间,宁知蝉看了一会儿窗外,突然觉得有点筋疲力尽,所以靠在座位上闭了会儿眼睛。
宁知蝉多次几乎入睡,半梦半醒间看到一个挺括但模糊的背影,身边一个红裙女孩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
不过因为公交车的速度时快时慢,并且在行驶过程中频繁颠簸,宁知蝉最后没能成功进入睡眠,也并没有看清那两个人究竟是谁。
大约四十分钟后,宁知蝉下了车,又继续步行五分钟,绕到酒吧侧方,敲了敲小门,没过多久,屈吟便帮他把门打开了。
后台准备间内温度比室外更高,人也有些多,所有人都忙于装扮自己,暂时没有空余的化妆镜,于是屈吟先让宁知蝉去换了裙子,等他回来后,随手扯了把空椅子,让宁知蝉坐下,帮宁知蝉戴好假发,准备给他化妆。
“知蝉。”屈吟本来在给宁知蝉上粉底,涂到右侧脸颊的时候却停住了,皱着眉,盯着宁知蝉,“你下巴这里……”
宁知蝉有点轻微地走神,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短促地震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点亮屏幕,看到一条来自瞿锦辞的信息,是简短的、宁知蝉十分熟悉的内容。
他怔了怔,脑子里好像空白一片,又好像漫无目的地想到了很多事情。
其中有一件发生在他和宁绍琴初来南港不久的时候,那年冬季下过一场很大的暴雪,当时的房东以拖欠房租为由将他们从小楼里赶了出去,他们只好在楼梯间里过一夜再做打算,而当晚楼道的窗子却莫名其妙碎掉了,风雪从窗口不断吹进来,宁知蝉在睡梦中感到寒意和刺痛,醒来后发现自己起了高烧,靠近后颈的位置被一块碎玻璃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险些损伤腺体。
宁绍琴立即带他去了医院,处理完伤口,在医院急诊的走廊里,宁绍琴抱着宁知蝉哭了。
当时她对宁知蝉说,了了,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宁知蝉不太相信。
可能很小的时候相信过,不过当他后来艰难吞咽每一份可以承受的痛苦,直到现在,却发现所有痛苦似乎点连成片的时候,又变得有点不信了。
屈吟又叫了宁知蝉一声,宁知蝉才回过神:“……怎么了,屈吟姐。”
“你自己看看,下巴这里。”屈吟拿来一面镜子,对着宁知蝉的脸,又问,“是怎么回事啊,自己不小心弄的,还是有人故意找你麻烦?”
宁知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瘦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涂了粉底,皮肤看起来有种不太正常的白。
他的视线顺着屈吟手指的方向,落到右侧脸颊靠近下颌骨的位置上印着的一块指印大小的、淡紫色的淤青上,除此之外,他的脖颈上还有一圈摩擦过后稍稍破皮充血的红痕,看起来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在白皙的皮肤表面变得刺眼起来。
不怪屈吟要怀疑有人故意找宁知蝉麻烦,且不说事实本就如此,宁知蝉的样子看起来未免也太过狼狈了些。
“屈吟姐。”宁知蝉垂了垂眼,没什么力气地说:“有什么办法,帮我遮一遮吧。”
屈吟迟疑了片刻,继续往宁知蝉的伤处涂抹遮盖力较强的化妆品。
涂到淤青表面的时候,按压引发了钝痛,宁知蝉忍不住抽了口气,很轻地皱了皱眉。
屈吟有点担心地问他:“真的没关系吗?”
宁知蝉的嘴张开一点,但还没说话,又重新咬住了嘴唇,最后微微摇了摇头,告诉屈吟:“没。”
演出结束后,宁知蝉回到后台,换了一套红色的裙装。
准备间内的几个女孩子正在讨论今晚表演结束之后一同出门取餐的事,单笑笑随口问宁知蝉去不去,宁知蝉谢绝了。
“好吧好吧。”单笑笑帮宁知蝉理了理头发,打趣道:“穿这么漂亮,是不是要去跟帅哥alpha约会啊?”
宁知蝉垂着眼,没有说话,向所有人挥了挥手道别,很快离开了酒吧。
他乘地铁到达瞿锦辞的酒店,走进电梯,上行抵达瞿锦辞的套房门口,用房卡刷开了门。
房间内只开了壁灯,光线昏暗,断断续续的淋水声在空间内漫开。
宁知蝉向房间内走去,走到主卧洗手间的门口时,从内部传出的水声戛然而止。
磨砂玻璃门前出现了一个高大而模糊的人影,把门打开了一些,伸出一只属于养尊处优的少爷的手,抓住了宁知蝉细瘦的小臂。
宁知蝉的皮肤表面微冷,但瞿锦辞的手掌是热而潮湿的。
他用不算很大的力气抓住宁知蝉,像某种温柔、具备欺骗性的捕食行为,并且和瞿锦辞本人类似,带有强迫、哄骗,或者其它暂且未知的迷惑性成分,把宁知蝉拖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