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冷空气和惨白的灯光。
刺鼻的消毒水味。
急救中。
深夜时分,医院的廊上几乎没有其他人。
金属座椅反射的冰冷的光影,四面墙壁都是白色,所有画面和声音像是全部漂浮在上空一样,显得遥远而模糊。
瞿锦辞并不是第一次到访深夜的医院。
从前母亲病重时,很多次抢救都在深夜进行,就连母亲去世,瞿锦辞看到她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的那个夜晚,身边同样的寒意与沉闷,和此时此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林恩从电梯上走下来,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有些刺耳,在深夜的医院里显得突兀。
那天下午宁知蝉的话让她改变了一些想法,于是回家之后,林恩同父母恳谈了一夜。虽然父母仍不认同她的恋情,但也不再毫无商量余地地限制她,林恩可以动用家中的钱为爱人治病,不是非要拿到爷爷的那笔信托金不可了。
她今晚前往瞿锦辞的别墅,原本是想当面告诉瞿锦辞和宁知蝉,联姻的事情不需要再考虑了,而夜色中的整栋房子陷入反常的寂静,林恩在门口遇到了正准备离开的管家。
她搭了管家的车,在路上,管家告诉她,瞿锦辞刚回来不久,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忙地抱着宁知蝉出门,开车前往医院了。
走到急救室门口,林恩站在一旁,看着瞿锦辞。
他还穿着黑色的西装,但看起来并不严正,反而有点狼狈邋遢似的,衬衫表面褶皱了,领带也松松垮垮,头发从额前垂下来,被瞿锦辞自己抓得有些乱。
他坐在走廊侧边放置的座椅上,腰背很深地弯起来,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不过似乎很不好过。
“你还好吗。”林恩走过去,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轻声问瞿锦辞,“宁知蝉……他现在怎么样。”
大概因为听到林恩的声音,瞿锦辞的身体迟钝地轻微晃动了一下,姿势没有改变,像一尊摇摇欲坠的高大的雕塑。
“他在洗胃。”瞿锦辞说。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好像出于某些原因,突然失去了所有情绪,缓慢而平直地陈述事实,“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吞了安眠药。”
林恩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愣怔在原地。
停顿了少时,瞿锦辞放下了扶着额头的手,站了起来,向林恩走了过去,突然伸手把她死死摁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我查过了。最近几天内,只有你和他联络过,还约了他出门。”瞿锦辞有些用力,身体和声音似乎轻微地发抖,看着林恩,“你为什么要见他?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瞿锦辞抬起头,林恩才看到他的表情。
他眉头皱得很深,面颊的肌束不受控地颤动,眼神漆黑,而眼尾有种不适宜的猩红,咸涩的液体被牢牢地关在眼睛里,被身体里汹涌的情绪不断向外推,忍耐得很辛苦。
只是失去了往日的那些轻佻和漫不经心,鲜有的生涩和外露的悲伤成为难以掩藏的破绽。
瞿锦辞看起来像那种表面上骄横恣意的小孩,其实非常孤单,在外受尽追捧簇拥,实则只有豢养了多年的兔子为伴。而当某天回家的时候,看到空空如也的兔笼,有人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第一反应绝不是愤怒或难过。
而是固执地找遍每个角落,仍旧没有发现兔子的身影时,他开始强迫和欺骗自己,它不会离开的。
“我只是想求他,能不能让你答应名义上的联姻……他当时没有什么反应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林恩有些畏缩地看着瞿锦辞,“不过现在不用了,名义上也不需要了,等他出来你跟他讲一下,他不会那么想不开的……”
身后传来病床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杂乱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瞿锦辞有些懊恼地低了低头,拳头发泄似的砸了两下身旁的墙壁,迅速回神转向身后,随着被推出来的宁知蝉的病床一同离开。
林恩跟了上去,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站得有些远地看瞿锦辞。
护士把宁知蝉的病床推进了房间里,医生让瞿锦辞留在门外,对他说了些话,随后便连同其他人一起离开,留下瞿锦辞一个人在病房外。
林恩从没见过瞿锦辞这个样子。
好像总是高高在上、机关算尽的人难得拥有了安稳的睡眠,也做过了很长的美梦,梦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只剩下身下冰冷而坚硬的王座,一具填满了虚妄和幻觉的空壳。
“林小姐,让少爷单独呆会儿吧。”管家适时说道。
林恩点了点头,便轻声跟随管家离开。
长而空荡的走廊上,寒冷稀薄的空气里,瞿锦辞独自站着。
墙壁和玻璃反射的光线把空间变得冰冷,瞿锦辞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艰难动了动,走近了一些,比往常更犹豫和迟疑地推开门后,他的影子和光亮落到宁知蝉的身体上。
瞿锦辞走进房间,关上了门,坐在宁知蝉的床旁。
屋子里除了床旁仪器屏幕上变化的图像,一切时间和空间都像是被无限延长放慢了,长长久久地凝滞着,没有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廊间冷白色的光线透过了房间墙壁的玻璃,落在宁知蝉的耳边和头发上,光晕微微照亮他的脸。
抢救之后的宁知蝉看起来虚弱又疲倦,闭着眼,很浅地呼吸。
瞿锦辞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宁知蝉没有反应,像是陷入了严禁被打搅的深度睡眠,于是瞿锦辞又将手收了回来。
当短暂地碰触宁知蝉,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时,瞿锦辞才稍微有勇气回忆今天深夜回到别墅时,看到宁知蝉的样子。
窗边的纱帘缝隙里透过夜色和月光,室外树影摇曳,夜灯的光线柔和地笼罩着床头的角落,周围的地面散落了许多张被展开的、褶皱的银色锡箔纸。
宁知蝉松弛地闭着眼,陷进洁白的床铺间,像一个因贪恋甜蜜而吃多了糖果的、玩得很累的小孩。
上次看着宁知蝉熟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瞿锦辞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他脑子里有点不受控制地反复出现宁知蝉睡着时安静白皙的脸,以及坠海过后的夜晚,宁知蝉纯真地看着瞿锦辞,告诉瞿锦辞“我睡不着”,问“我可不可以吃一点药”时的眼神。
偶尔的偶尔,在极为短暂的、回忆的间隙中,瞿锦辞也会想到宁知蝉的另一种模样。
想到他试探而生涩的拥抱,柔软的亲吻,亟待抚慰的表情,对瞿锦辞依赖的姿态,像从遍布严寒的星球上逃离的候鸟,到唯一一处夏季的岛屿上取暖。
他的岛屿开始落雪了。
“了了。”瞿锦辞的声音微哑,有些艰难地开口,“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每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抱你的时候,接吻的时候,每个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你都在想些什么?”瞿锦辞问,“可不可以告诉我。”
宁知蝉安静地闭着眼,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有瞿锦辞还在不厌其烦、固执地发问。
其实和林恩,和其它的事,可能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瞿锦辞怎么会不知道。
他那么聪明,只是偏偏对爱一窍不通。
在从坠海之后,至今共计三十一天的时间里,宁知蝉或许从没睡过一个好觉,只是突然打算从今夜开始长眠。
安眠药,一共六十二颗。
在不长不短、久不过南港稀少夏季的时间里,瞿锦辞自欺欺人地想,如果其中有任何一天的疲倦、对睡眠的渴望盖过了离开的决心,宁知蝉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同时他也有些绝望地想,宁知蝉有没有可能曾经心动过,会不会偶尔因为贪恋他怀里的温暖而动摇。
瞿锦辞得到了答案。
自视甚高、虚无缥缈的爱,留不住宁知蝉。妖~精
相比于留在他身边,却试图一次次偷偷死去,瞿锦辞现在更希望宁知蝉少一些痛苦,哪怕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花要在温室长久地开。
昏暗的光影里,瞿锦辞垂眸看着宁知蝉。
他低下头,很轻地吻了一下宁知蝉的眼睛,却吻到液体有些潮湿的、咸涩和苦的味道。
“对不起。”瞿锦辞说,“你其实从来都,一点也不喜欢吧。”
无论是拥抱时的温度,还是接吻时心悸的感觉。
瞿锦辞想,在他们的关系里,或许只有宁知蝉的痛苦是真实的,暧昧则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他无力地苦笑了一声,伸手替宁知蝉擦掉了眼角顺着面颊、逐渐滑落的眼泪。
“好啦,好啦。”瞿锦辞难得说了妥协的、像是在哄人的话。
他收回手,对闭着眼睛的宁知蝉说:“了了,真是的,输给你了。”
“你大概不会相信,或许我是全世界最不想你哭的人了,但在你身边的时候,却总是害你流眼泪。不过以后不会了。”
“从今往后,你要过得开心点,想去的地方,想穿的衣服,想在一起的人……都可以自己来决定了。”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瞿锦辞垂下眼,缓慢站起身。
最后他对宁知蝉说:“再见。”
南港的夏季比想象中短暂,扶桑迟迟不开的季节,并没有太多的甜蜜和温暖。
瞿锦辞从床旁走到门口,打开门,没再回头看,只是很紧地攥了攥拳,好像把指尖眼泪的温度留住,就能把告别变得漫长。
再见。
宁知蝉想,瞿锦辞,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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