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先问沈晨:“你是因为看到了何铮吗?”
沈晨一语不发地闭着眼,没太大反应。
谢之又问:“难道是闵英杰?”
沈晨像是触了电,浑身剧烈一震,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吼,进一步往角落里缩。
谢之神色凝重起来。
此时车速略快,说话的工夫,已经越过这片别墅区。谢之从倒车镜里看了一眼,只见闵英杰伸出手,请何铮进了门。
谢之对于闵英杰的印象,除了原主的小部分接触以外,就是追悼会那天的记者采访了。
闵英杰过来追到原主,顺便告诉大家,何铮悲伤过度,无法出席。
当时从电视上看见,谢之就觉得此人心事郁结,但情绪尚可。
就像是一团烈火,被埋在玻璃罩底下。一旦撤了,这个人就会变得很可怕。
谢之望着面色过分苍白的沈晨,想到之前展鹏的出现,也不过是让这个年轻人回避和抗拒。
而沈晨只看了闵英杰一眼,就吓成这样。
十有八九,他悲惨的境地和闵英杰有关。
谢之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用竹二的手机给展鹏发了一条信息。
“展导演,闵英杰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今天是郑崇道的七七,最后一遭,何铮和闵英杰一道去祭拜他。安慰过郑修,闵英杰又请何铮到自己家一趟。
闵英杰最近挺忙,一连接了四部剧挨个拍不说,还得抽空去国外,为某个大牌广告代言拍摄外景。
他把何铮请进门之后,先去卧室看看床上的人,才又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揉起太阳穴。“我马上要出远门,刚好你最近在S市。”
何铮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按照老规矩,我帮你照看他?”
闵英杰点头,“拜托你。”
最早的时候,何铮也曾经帮闵英杰留守过这座别墅。但后来,床上躺着的人情况稳定,闵英杰就没再麻烦过他。
眼前的人,是何铮唯一认可的朋友,他自然不嫌麻烦,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又不放心了?”
闵英杰还没开口,嘴角先扬了一下。
何铮愕然:“你笑什么?”
“他好像快要醒了。”闵英杰望着那敞开的卧室门,“最近几天,他偶尔会皱眉,眼珠还会在眼皮底下转。”
何铮见过里面的人最初的样子。
那时何铮刚回国,正准备踏入娱乐圈。闵英杰作为那些人安插在娱乐圈的眼线,负责保护他和监视他,如影随形。他甚至还和闵英杰合住了一段日子。
有一天,他出小区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身穿病号服的年轻人,扑向了闵英杰开进来的车。
尽管闵英杰反应极快,迅速踩了刹车。但年轻人似乎是一心寻死,比他停车的速度更快。
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像个破败的木偶似的,在撞击下飞出很远。
何铮还以为,这只是一起寻常的“碰瓷”事件,闵英杰杀人不眨眼,不会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车门开了,闵英杰匆匆冲到花坛边,把血泊中的年轻人抱在怀里。
年轻人在撞车时神色决然,满眼恨意,此时却望着闵英杰笑起来。
嘴边的血迹蜿蜒而下,他笑得讽刺又冰冷。
何铮纳罕地走过去看,恰好听见年轻人对闵英杰说:“你满意了。”
一向沉着冷静的闵英杰,此刻居然手足无措,震惊之后朝年轻人大吼:“你疯了!你这样,我怎么可能满意!”
可年轻人已经失去意识,双眼紧闭,白净的脸上毫无血色。
闵英杰见状,慌了手脚,“是我不对,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你睁开眼睛!”
闵英杰是腥风血雨中混过来的,手上人命无数。明明自己也是个棋子,却要反过来迫害别的棋子,何铮见他又哭又叫,本来该幸灾乐祸。
但他怀里的年轻人,却是无辜的。
何铮打了120,在救护车来之前,还不忘强行从闵英杰怀中把人扶下来,用正确的姿势放在地上。
年轻人最终保住了性命,却一直没再睁开眼。
医生说,他的头撞在花坛上,造成严重的脑损伤,可能会陷入长期的深度昏迷状态。通俗来讲,就是成为植物人。
但这已经是相对乐观的结果。病人的身体也受伤严重,部分内脏出血,如果没有及时送医,很可能连命都没了。
所以,何铮算是这个年轻人的救命恩人,闵英杰也因此对他感恩戴德,
而通过这件事,何铮对闵英杰也稍有改观。原本他把闵英杰和那些人一视同仁,处处防备,那天见到闵英杰的“软肋”之后,觉得这人不算十恶不赦。
尤其是听闵英杰和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跟蟑螂一样顽强,就是为了能多赚点时间,看看自己心爱的人。
从那之后,何铮就和闵英杰成了朋友。闵英杰尽最大限度替他周旋,让他在娱乐圈的这两年,过得不算太艰难。
而何铮也时不时回到这座别墅,帮闵英杰照看床上的人。
尽管,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更不知道闵英杰跟这个人有什么来龙去脉。
但闵英杰口口声声说,只要对方醒过来,他会好好对待他。
两年后,这个植物人情况好转,闵英杰自然是看到了希望。
何铮由衷地说:“你好日子快来了。”
“其实我有点怕。”闵英杰声音略低。
“怕什么?”
闵英杰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我是死人堆里闯出来的,不懂怎么对一个人好,最终把他害成这样……他脾气这么倔,很可能不会原谅我。”
何铮安慰他:“别想太多,等他醒了再说。”
“嗯。”闵英杰缓缓起身,走向卧室。
何铮随后跟上,窗帘拉着,卧室里很暗,依稀能看到床上的人苍白的脸。
闵英杰坐到床上,附身亲吻那人的额头,虽然动作很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力。
闵英杰轻声说:“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没有他,我会死……老何,你一定要帮我照看好他。”
何铮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闵英杰转而看向他:“羡慕我什么?”
何铮一只手插口袋里,淡淡道:“羡慕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为一个人复出。”
闵英杰好笑,“你也可以,只要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何铮又沉默了。
闵英杰观察着他的表情,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老何,你不会是……”
何铮看向别处,“我不确定,我只知道,我馋他身子。”
闵英杰一下子来了兴致,站起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对他什么感觉?”
这么大的问题,何铮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过头,目光在墙上搜索。
闵英杰狐疑:“你找什么?”
“在这里。”何铮去按电源开关。
房间里顿时被灯光铺满,突如其来,有些刺目。
闵英杰赶紧把手盖在床上人的眼睛上,皱眉:“你干什么?”
“……就是这种感觉。”何铮摁灭灯光之后,再次打开。
灯光亮起的一瞬,闵英杰看见何铮的双眼也随之映满光华。
何铮说:“你不是问我对他什么感觉么?”
“就是,我只要看见他,就觉得世界一下子亮了。”
“我不确定,这是什么感觉。”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虚虚地望着天花板,就好像从那上面能看出什么影子,嘴边也跟着浮出了弧度。
闵英杰看了他半天,谨慎地下了结论,“老何,你不是馋他身子,你是喜欢他。”
次日,谢之开车到S市的音乐工作室,进棚录音。
录音棚九点上班,他忖着要给对方准备的时间,就选在了十点过来。
谁知和想象的不一样,阿轻打着哈欠走出来,“小谢你来了。”
录音棚的门关着,何铮正背对门口,站在话筒前唱歌,录音师紧张地进行录制。怎么看,都像已经工作很久的样子。
谢之愣了愣,“轻姐,我来晚了?”
“不算晚。”阿轻摆摆手,一脸无奈,“铮铮说,早上嗓子状态很好,想提前来录制,我们六点多就开始了。”
正说着话,只听录音师打了个响指,轻松地宣告:“OK!铮铮录完了。”
何铮去了耳机,开门出来。
阿轻啧啧称赞:“铮铮真的很努力,前天晚上给的谱子,不仅这么快就学会,还录出来了。”
“是因为歌曲太好听了,我迫不及待想出成品。”何铮笑了笑,看向谢之,“谢老师,接下来交给你了。”
阿轻也问谢之:“小谢学会了吗?”
谢之说:“学会了。”
“行,小谢先过来,我们听听铮铮的感觉,然后你唱的时候可以考虑怎么和他搭。”阿轻招了招手,就往录音师那里去。
何铮对谢之微笑:“谢老师加油,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个……”谢之感觉怪怪的,想问何铮,是不是那天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至于他这么躲着自己。
可他刚开口,何铮就压低声音,抢先说了句:“祝你幸福。”
然后挂着那副阳光似的灿烂笑容,朝他挥挥手,转身走人。
谢之望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
何铮的表情没有问题,话也没有问题,怎么加在一起,就是那么诡异?
在录音棚狭路相逢,何铮都能错开时间,躲着他走。更不用说接下来在大松山的拍摄了,谢之十二点去斋堂吃饭,何铮要么十一点过来,已经吃完走人,要么快下午一点到,那时谢之已经离开。
其余闲暇时间,何铮也是以琢磨剧本为由,躲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谢之还想找机会,请何铮到家里来做客,再以这个契机进入梦境帮帮他。
没想到对方打定主意不见面,他也没了主意。
谢之不是强势的人,更不会强人所难,越发怀疑是那天车里说的话不合适,让何铮记恨了。
可是他不明白哪句话不合适。明明前两天,这个年轻人还挺正常啊?
就这样耗了几天,下一场的正式拍摄又到了。
这一场要拍的是,神灵带着应淄去临近仙人谷的小镇上吃长寿面。由于大松山没有类似场地,于是一行人开车来到安镇影视城,展鹏亲自来抓。
为了拍出俗世的热闹氛围,展鹏还找来很多群演,又在小镇上布置了许多花灯。
何铮上了妆,坐在一边看剧本。等谢之上完妆,往他身边走的时候,他状似无意地放下剧本,对展鹏笑了笑,“导演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正拿着手机,准备给“铮心感谢”来个同框的孟玄青微微一愣。
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怎么这么冷?
何铮磨叽到正式拍摄的时间点才回来,谢之已经站在镜头底下了,孟玄青只得放下手机,不影响拍摄。
“cut!”
街市上灯光满布,照得夜间如同白昼。人潮涌动,比肩接踵,一袭白衣站在街角略显僻静之处,借着巷子里的阴影掩饰行踪。
神灵有些焦虑,他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迟迟不见应淄回来。
终于,他鼓起勇气走到花灯底下,逆着人流去找应淄。却发现那家做阳春面的面摊前,没有这个人。
他赶紧问店家:“请问,见到阿玄了吗?”
店家疑惑:“阿玄是谁?”
神灵把一只手越过头顶四指,比划着说:“这么高的一个少年,眼眸漆黑,见到了吗?”
店家想了想,“那没有,今日上元节,年轻人都忙着赏灯喝酒,哪个有兴致吃面的?”
神灵摇头,“不可能,阿玄指着这里告诉我,他就在这里吃面。把我带到那个巷子前等着,就转回来了。”
“你家小孩乱跑了吧。”店家明了地笑道,“不急,玩累了,他就回家了。”
“那如何使得。”神灵顿时慌了,“他自己,进不去谷里的!”
“谷里?”店家闻言,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你不会是……仙人谷的神灵吧?”
“我……”神灵自觉失言,想要离开。
可是许多吃面的客人都听见了店家的话,顿时兴奋地围过来。
“真的是神灵!”
“神灵出谷显灵啦!”
“拜见神灵!”
本来熙攘的行人,立时乌压压跪倒一片。
神灵手足无措,他是违背祖训私自带着应淄出来的,这一来引起骚动,不禁又愧又慌,忙越过人群,匆匆跑开。
然而神灵出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街市,所有人见着他,都跪下叩头。甚至有胆大的,拦住他的去路,求赐不老仙药。
神灵在花灯的光影底下来回奔跑,大声喊:“阿玄!你在哪!”
马上就要到街市尽头了,他的眼中涌出绝望,喃喃道:“阿玄,难道你不想回去了么?”
忽然他的手腕被人拽住,他浑身一震,本能地要挣脱。可是一抬头,恰好和应淄乌黑明亮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应淄笑容洋溢,朝他晃着手里的花灯,献宝似的说:“师父,我可算找到你了,你看这是什么?”
神灵愣了愣,一把将他推开,恼怒道:“你为何骗我!”
“我……”应淄生平第一次见他生气,连忙收起笑意,惴惴地说:“师父,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是看花灯很好看,就想送你一个,所以……就没去吃面,把省下来的钱拿去买灯了。”
那灯没有点亮,是一朵暗淡的荷花形状。
神灵见他低眉顺目,气已经消了大半,“想买灯,我再给你钱便是,无需省钱。”
“那不一样。”应淄摸着怀里的灯,“这是我自己挖参换来的钱,我自己买面吃,多没意思,不如给师父买礼品。”
他把灯放到神灵怀中,笑道:“师父别生气了,这是阿玄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
神灵半点恼怒都没了,叹着气拿起花灯:“你这孩子,着实有心,这灯我收了,你再回去吃面吧。”
应淄摆摆手,“不吃了,师父看身后。”
只见人流向这里涌来,还在高喊“神灵”。
神灵见状脸色大变,应淄一把拉起他,狡黠地朝他笑:“师父走啊!”
两个人一路疾跑,一直跑到镇子外的河流上游。这里方位偏远,没人找得到。
月光下,一条玉带似的长河缓缓流淌,下游是游人在放河灯,星星点点,像是撒了满天星斗。
没有吃成长寿面,应淄却反而兴奋起来,“师父,我买的就是河灯,我们点起来吧!”
神灵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好。”
他没有用火石,两个手指轻轻一碰,就燃起火焰,点亮了河灯。
正准备往水里放时,应淄拦住他,“师父,许个愿啊,河灯都是要这么放的。”
神灵后知后觉地点头,说:“那便……让仙人谷永世平安,让阿玄得偿所愿。”
许完之后,他把灯放在水上轻轻一推,河面像是开了一朵发光的莲花,渐渐飘远。
回过头,却发现应淄皱着眉,“师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更何况,你还许了两个。”
神灵脸上一僵,再看那朵莲花,已经漂到了河中央。“那可如何是好?”
应淄走过来,“算了,师父神通广大,仙人谷幽远隐蔽,一定会永世平安。”
“……俗世的规矩,我不懂。”神灵微微一叹,对应淄说,“明年,为师再带你出谷过生辰吧,还你一碗长寿面。”
“好啊。”应淄勾起嘴角,伸出一根小拇指,“一言为定。”
神灵也笑了下,和他拉钩,“一言为定。”
接下来,两个人沿着河岸行走。
一袭白衣在前面,如同天上飘下的行云。
应淄则是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河灯的微光照进他的眼中,像是投入了吞噬一切的深渊。
应淄耳边回荡着,他买花灯的时候,听到的路人谈话——
“大皇子应浮被皇帝陛下赶去守北方了,现在二皇子正得宠。”
“二皇子应海,那可不是一般人啊。”
“可不,三皇子应淄,一早就失踪了。但他就算不失踪,也争不过啊,他可是宫女所出。”
“宫女之子怎么了,二皇子也非嫡出,不还是把大皇子排挤了?”
“只能说,二皇子应海是真真的有手段!”
应淄低低地说:“娘,我也可以的。”
这场戏结束了,大家忙着疏散群众演员,一时没有人顾及主演。
谢之准备去卸妆,却发现何铮不见了。
他沿着河岸找了一会儿,终于瞧见何铮正蹲在那片河灯前发呆,看上去比演应淄的时候,心事更重。
谢之也蹲下来,“你怎么在这?”
可是何铮见他过来,迅速把脸转向一旁。
谢之错愕,“怎么了?”
“没什么。”何铮声音很低,“谢老师,你一定要幸福。”
“……”谢之愣了半天,“我觉得我现在还好。”
“……那我就放心了。”何铮依然没有看他,站起来就走,“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谢之觉得他声音不太对,像是嗓子不舒服,带点低哑。
他正要跟上去,何铮走出几步之后,却忽然拔腿就跑。
谢之站住脚步,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他抬手做了个擦脸的动作。
不,那个擦拭的位置……似乎在擦眼睛。
何铮一口气跑到自己的车上,也没和谁打招呼,直接发动车子回S市。
他觉得自己好不了了。
闵英杰还告诉他,他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对一个人好,是因为没有找到喜欢的。
闵英杰懂什么?
他喜欢谢之,他已经勇敢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但那又如何?
谢之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而且现在很幸福。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