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 额顶灯光束里全是飞雪,可视度极低。他使劲盯着前方,又伸手去揉掉睫毛上的冰渣, 免得挡住视线。
“萨萨卡,你是让我看哥哥吗?为什么没见到人?”颜布布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还是你想让我去其他地方——”
他的话陡然顿住。
只见风雪后出现了一道人影,正艰难地朝着这边行进。虽然那人裹得都看不出身形, 但海云城里的活人除了封琛和颜布布,再不会有第三个。
颜布布立即奔了过去。积雪太深, 让他奔跑的动作看上去有些滑稽, 还时不时会摔在雪地里。但他翻个滚就飞快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冲。
他跑到快至封琛跟前时, 就迫不及待地张开了手,封琛也将扑到怀里的人一把搂住。
比努努已经爬上了一棵粗壮的变异种树, 正在摇晃它茂密的枝叶。那变异种树受不住比努努这样大力,不断发出咔嚓声,枝干和着积雪一起往下掉。
比努努又探头钻进枝叶缝隙,在找封琛有没有在里面。
萨萨卡连忙跑到树下, 仰头轻声唤了两声,比努努这才收手跳下了大树。
颜布布和封琛紧紧拥抱了片刻,封琛才将他放下地,去摸他藏在帽子下的耳朵:“冷不冷?冻疮痛不痛?”
“不冷, 冻疮也不痛。”颜布布刚回答完, 又立即撒娇道:“冷, 冷死我了。”
“活该!谁让你来这儿的?”
“你没回家, 我就想来找你……”
封琛眉睫上也全是冰渣,嘴唇都有些变色:“天都快黑了, 你还往山上跑。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办完事就会回去,你来找我做什么?”
颜布布委屈起来:“你说了两个小时的,结果三个小时了还没回去。如果我说玩两个小时回家,但是三个小时都没回去,你肯定要找我,还要骂我。”
封琛哽了下,见颜布布正斜着眼睛瞪他,只得道:“那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的话,你就不准出门,让萨萨卡去找我就行了。”
“哦。”
萨萨卡叼着比努努从积雪上蹚了过来,封琛将颜布布抱到萨萨卡背上,自己再翻身骑了上去:“走,回家。”
随着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消失,风雪也变得越来越大。虽然气温还在降低,但颜布布背靠在封琛怀中,能时刻感受到他就在自己身旁,再回想起来时的焦急和恐慌,只觉得这一刻分外安心。
“你刚才去哪儿了?”他高声问。
风声太大,封琛便俯在他耳边回道:“我守到了一只獾变异种,又去仓库拿了几样药材,一来一去就耽搁时间了。”
“那你,那你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的话,比如去抓欢抓野兔,然后要去仓库,你就要在抓完野兔后回家,告诉我一声后再去仓库。”颜布布认真地道。
封琛捏了捏他的肩膀:“我知道了。”
颜布布努力转过头,想看他的神情是不是在敷衍自己,封琛却将他脑袋固定住:“这次我没有中途回去告诉你,已经记得了,下次一定会注意。”他说完后便将颜布布脑袋转了回去,又低声道:“对不起。”
颜布布又想扭转头,脑袋却被按住,只得看着前方大声回道:“好吧,那我原谅你了。”
回到研究所,萨萨卡去处理那只獾变异种的尸体,将它油脂剥出来。封琛则将那几样药材细细研磨,再用纱布筛过,筛成最细微的粉末。最后将油脂熬化,掺入粉末,装进几个小瓶里放到窗户外。几秒后拿进来,就成了一瓶已经凝固的冻疮膏。
颜布布泡完热水,封琛就拿着冻疮膏进来给他涂。
“先掐,掐那种指甲印,掐得不痒了再搽药。”颜布布痒得扭来扭去,嘴里嘶嘶着,却不让封琛立即给他涂冻疮膏。
“明明搽了就不痒了,为什么要先掐?你这是什么怪毛病?”
颜布布道:“掐起来舒服,先让我舒服一下嘛。”
封琛端着瓶子,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快点快点,给我掐一下。”颜布布去拖他另一只手。
封琛只得在他冻疮上掐了几个指甲印:“行了,来搽药。”
封琛刚打开瓶盖,颜布布就一声大叫:“哇,好臭!”
眼见封琛挖了一团冻疮膏要往他身上涂,他拔腿就跑,被封琛一把抓住。
“哥哥,我不想搽,太臭了……”
封琛不理会颜布布的挣扎,将人拧着转了个方向,一大团冻疮膏直接就涂了上去。
“好臭啊……我成了臭人了,我成了臭人了……”颜布布虽然站着没动,嘴里却在惨嚎。
封琛快速给他涂完冻疮膏,将干净衣服丢在他身上:“出去穿,我也要洗澡。”
“啊啊啊比努努……”颜布布扛着衣服,光溜溜地奔向沙发,将沙发上坐着的比努努一把搂在怀里。
比努努有些懵地挣了两下,颜布布却不松手,反而将它搂得更紧,还不怀好意地嘻嘻笑:“闻我香不香?你闻下我香不香?”
比努努鼻子动了两下,接着脸色骤变,一巴掌拍到颜布布肩上,再将他推开。
“我是个臭人,我是个臭人……”他对着比努努扭来扭去。
“你衣服穿好了没?”卫生间传来哗哗水声,还有封琛的斥喝,“别以为屋子里暖和就不穿衣服,赶紧穿上!比努努别搭理他。”
封琛洗完澡后出了卫生间,看见颜布布和比努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便问道:“卷子做完了吧?拿给我看看。”
“哦,好的。”颜布布眼睛盯着电视,将自己做好的卷子拿给了封琛。
封琛取出红笔,唰唰唰几下就批阅完,然后将笔啪一声扔在了茶几上。
颜布布听到这动静,陡然一哆嗦,视线从电视剧上移开,不动声色地摸过旁边的书本,翻开,假装开始看书。
“你觉得你可以打多少分?”封琛平静地问道。
颜布布嗫嚅道:“六,六十分?”
“这几个月你考试了四次,没有一次上过六十,你凭什么觉得能打到六十分?”
“啊,是哦。”颜布布习惯性地伸手去挠屁股,被封琛一掌挥开,他摸摸自己的手背:“那,那就五十七吧。”
封琛看着他不做声,他又试探地问:“五十五?五十四?五十三?”
他一点点往下猜,直到猜到了四十分封琛都没有回应,便干干地笑了声:“总不可能三十多分吧?”
“当然不可能三十多分。”
颜布布舒了口气,轻松地笑起来:“那还是五十多分?我刚才没有猜五十八分以上的,哈哈。”
“对,不可能是三十多分。”封琛朝他微笑着,将考卷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因为是二十九分。”
颜布布的笑慢慢凝住。
他接过考卷,看着上面鲜红的二十九分,伸出手指摸了摸,又沮丧地垂下了头。
封琛见着他这样子又有些心软,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他又抬头道:“其实也还好,离三十分只差一分。”
封琛原本想安慰他的心思也就被扑灭,只冷笑一声:“还挺会自我安慰的。那要是考个零分呢?是不是距离满分也只有一百分而已?”
“可我怎么可能考个零分?”颜布布皱起了眉头,“你以为我是比努努吗?它写字都是乱写的,只有它才能打零分。”
正在看电视的比努努倏地掉头看向他,接着就气冲冲地跳下地,从茶几下层抽出一个作业本,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了封琛。
封琛莫名其妙地接过作业本,看见上面画着的一排排黑团,又看见颜布布突然变得心虚的模样,心思一转便明白了一切。
“你让比努努帮你做作业?”封琛将手里的作业本往下连着翻了三页,又朝着颜布布晃了晃。
颜布布闭上嘴不做声,眼睛盯着面前的那一小块地板。
封琛用手指敲他前方的茶几:“问你呢,是不是让比努努帮你做作业?”
“……我,我赶着想出去找你,只是让他帮我抄三个生字,没想到它会写那么多。”颜布布吭吭哧哧地回道。
封琛沉下了声音:“平常我给你布置作业,如果时间不够或是其他原因让你很不想写,那你可以告诉我。”
颜布布眼睛一亮,抬头看向了他。
“就可以换个时间继续写。”
颜布布的目光又黯淡下去。
“但是你不能让比努努帮你做作业。你看比努努抄的生字,这学习态度多认真?还三页,它还抄了三页!”
比努努一直站在封琛身侧,听到这话后,骄矜地昂起下巴看向颜布布。
直到垂头丧气的颜布布和它对视了一眼,它才满意地回到萨萨卡身旁继续看电视。
颜布布搅动着手指,低声回封琛:“我知道了。”
“今天的作业没有完成,要把抄生字补上。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补作业?”封琛问。
颜布布偷眼瞥了他一下:“是我想什么时候补就什么时候补吗?”
封琛顿了两秒:“现在就补,每个字只写十遍。”
颜布布在这种情况下不敢违抗封琛的命令,立即去拿另外的本子。只是在背过封琛时便做鬼脸,无声地学他说话:“现在就补,现在就补,现在就补……”
颜布布做作业时,封琛就关掉了电视剧,打开一档妈妈节目,跟着里面的中年主播学织毛衣。
“这叫平针……注意看慢动作……棒针从毛线的孔里穿过去……”
封琛手拿棒针,不时看一眼屏幕,动作不太熟练地织着毛衣。比努努并没有因为被关掉电视剧不满,也没有回到它的五楼去接着看,而是走到封琛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
“怎么了?”封琛问。
比努努拿过遥控器,将织毛衣换成了电视剧,在选中某一集后快进到某个片段,便抬起爪子指着里面的男主角,眼睛却盯着封琛。
“想坐摩天轮?”
比努努摇头。
封琛略一思忖:“想要那条花裤子?”
比努努点头。
封琛道:“行,明天我找点碎布头给你做一条。”
比努努便将节目换回到织毛衣,和萨萨卡一起下楼去接着看电视剧。
颜布布在中年主播平缓柔和的背景音里,一边写字一边嘟囔:“树,树,树……”
当……
封琛对于织毛衣这个技能掌握得还不够熟练,偶尔还会响起棒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哥哥,我们明天要去海里捕鱼吗?”颜布布一边写字一边问。
封琛随意地回道:“不去,还有变异种肉可以吃。”
“但是我想吃你做的烤鱼了。”颜布布咂咂嘴,像是在回忆那滋味。
封琛道:“那就去捕一条吧。”
“嗯,我一个人就要吃这么大的鱼,要这么大……”颜布布放下笔,两手张开比划。
“行,去找条大的。”封琛眼睛盯着手里的棒针,又催道:“快做作业,别扯到吃的就什么都忘记了。”
“夜,夜,夜……我写完了,快,给我检查。”二十分钟后,颜布布得意地跳下凳子,将作业本交给封琛。
封琛仔细看着那些圆滚滚的字,指着其中一个道:“这个字少了一横。”
颜布布凑近了些看,有些懊恼地道:“对哦,少了一横,我去补上。”
他接过本子正要离开,突然又抽动着鼻子在空中嗅闻,慢慢闻到了封琛身上。
“你把冻疮膏带在身上了吗?”颜布布问。
封琛用棒针横在他胸口,防止他靠近:“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臭?”
“因为我也搽了点冻疮膏……这就不是臭,是樟脑香。你快去写字!把那少掉的一横补上。”
“哦。”
颜布布拿着铅笔,眼睛却斜斜瞟着封琛:“明明是臭的,还说蟑螂香……”
“你再出声试试?”
“我不出声了……”颜布布只沉默了半分钟,又问道:“你为什么在搽冻疮膏?你是哪里长冻疮了?”
封琛解释:“今天抓獾变异种的时候在雪地里蹲了太久,腿上就生了一块冻疮。”
颜布布问:“那要我给你掐吗?掐指甲印可舒服了。”
“不掐。”
“真的很舒服。”
“我不痒!”
“唔,好吧。”颜布布有些惋惜。
……
窗外的冷风卷着雪片在废墟间肆意穿梭,发出尖锐的鸣叫。海云城的冰雪冻住了那些废墟,也仿似冻住了时间。
唯有城边的那栋小楼,窗户虽然结着厚厚的冰霜,却依旧透出温暖的橘红色光芒。
那团光落在雪地上,暖化了冰冻的海云城,也暖化了凝固的时间。让海云城缓缓流淌的岁月,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