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皓从陈嘉予车上下来之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楼门口。他感觉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得很快,甚至呼吸都有点发紧了。他抬起手看了看,攥紧又松开,手上还是刚刚摸到陈嘉予的小臂时候的触感。陈嘉予还穿着短袖制服,所以他那一下摸得真切。他到底是怎么了?方皓自诩是定力很强的人,从不轻易被扰乱阵脚,所以当下也是困惑起来。
难道是太久没真刀真枪地谈恋爱过,他对这种明明也可以发生在朋友之间的,再普通不过的肢体接触都心跳加速?和陈嘉予之间发生的一切,方皓没有细想过,之前是一直告诉着自己没情况、不可能,往后,着陆灯那一场冷战过后,他更不敢想。
可是,退一步讲,陈嘉予是圈内人,他也不该想。无论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不该破规矩。想到这里,方皓又有点坦然,既然结局是注定不可能,那么中间什么过程也无所谓了。
他本想着回家跟方晟杰聊聊,但是进了家门才想起来,方晟杰昨天回他妈妈城里的家了——他回来的时间也不长,跟自己这里待了两个周末,樊若兰已经开始电话跟自己要人了。看来自己是烧糊涂了,方皓放下行李,从柜子里找出退烧药,喝了大半瓶水之后就把自己放平在床铺上。他解决很多问题的方式都很简单,就是先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说。
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起来觉得没那么烧了,一测体温下来好多,可以算是半恢复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之后几天排班任务挺重的,还有几个行政会议要开,要是他就此倒下的话,其他同事身上的担子也太重了。
那天下午的时候,方皓就又接到陈嘉予的微信消息。对方倒是不知道他昨晚上的内心困惑,也丝毫不给他消化困惑的时间空间,上来就问他:“你还烧吗?”
方皓报了个数据说37度8。他一看表,大白天的陈嘉予来找他说话,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他今天也休息,于是他问:“今天没任务?”
陈嘉予说,“今天休息。明天早八飞郑州。你呢?”
方皓一看自己的排班表,明天是八点的白班,但是七点要开会,就如实跟他这么说。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早六点半并没有班车,方皓的车前一天晚上又放机场了。
最后,陈嘉予那边“输入中”了有一会儿,然后他先提起了:“这么早,你没车吧。我去你家接你?”
方皓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拒绝反而更显得做作,何况他车确实不在,他俩也确实同点顺路,这都是客观事实条件。于是,他就坦然接受了,两个人说定了时间。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陈嘉予准时把车停到他公寓门口。他也没发信息没打电话,几乎是同时刻,方皓也提着文件和水壶下了楼。两个人像对待飞行任务一样,都有种心照不宣的精准,恨不得约见时间都要说世界协调时,而不是北京时间。
时隔三十多小时,方皓再次坐上熟悉的副驾驶,熟悉的浅色皮革内衬,一坐上去就闻见车里面的咖啡香味。陈嘉予好像心情不错,笑着跟他打招呼。
方皓说:“早啊,”然后挺不好意思地跟了一句:“千算万算,忘了今天早上要开会,要不那天我其实应该自己开车回来。真是麻烦你了。”
陈嘉予说:“别客气了。反正接你也顺路,”他一打方向盘,指了指驾驶座中间的两个杯架:“你的咖啡。”
方皓低头一看,大杯冷萃,正是自己每次去koza都会点的。Koza的吧台小哥用了两个月才记住他的点单习惯,但是陈嘉予只用了两天。
他拿起来咖啡,谢过他:“谢谢,你有心了。”
陈嘉予补充说:“是我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店,可以开车路过点单的店不太多,我没试过,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方皓喝了一口,评价说:“挺好的。够苦。”
陈嘉予其实自己也点了一杯,放在给方皓的冷萃旁边,方皓就低头拿起他的杯子,看了看上面打印的单据,然后念出陈嘉予的点单:“中杯拿铁,脱脂牛奶,两个espresso?”
“嗯,对。”陈嘉予说,“我比较俗,咖啡要兑奶才喝得下去。”
方皓小声说了句:“那天给你买的那杯……忘记要脱脂牛奶了。”他是很较真儿的性格,好像上次不记得陈嘉予他们的航班号,一点小小细节能够记很久。曾经,陈嘉予不了解他,觉得这是老古板,现在他只觉得是方皓有原则的体现,仔细琢磨甚至觉得有些可爱。
陈嘉予当然是不在意,笑笑说:“脱脂比较健康,你买的比较好喝。”这也是真话,不过好喝到底是咖啡甜还是心里甜,就只有他清楚了。
还有五分钟到机场的时候,陈嘉予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放在隔档上面的,来电联系人写着“陈正”两个大字。陈嘉予只瞟了一眼,就挂了。他其实平时不会轻易挂他爸电话,但是他知道他爸没有大事不会找他聊天,一找他就是大事,放到现在这大事十有八九是家事,所以他不愿意在方皓面前接起。可是,半分钟以后,那边执着地又打进来了。
方皓也看到了,他猜也能猜到是陈嘉予父亲,所以主动说:“你接吧。”
陈嘉予嗯了一声,电话通过蓝牙放出来。
“爸,”他叫了一声,“有急事吗,我开车呢,车上有朋友。”
陈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他也一反常态,跟他寒暄道:“去机场呢吧,你今天有任务?”
“嗯,今天晚上六点差不多能回来吧。”陈嘉予回答说。他没具体说是什么任务,因为他不太想打开他爸这个老飞行的话匣子,尤其是方皓还在他车上坐着。
陈正倒没往那个方向提,而是直入主题说:“嘉予,刚刚接了个电话,周五下午医院大夫叫开会,你排班有空吗。人家要快点给答复。”
果然,陈正找他要么是为了飞行的事,要么就是为了他妈妈的事,陈嘉予猜得没错。
“等一下,我得看一下。”他点了刹车降下速度,打灯换到慢行道,然后单手操作着手机,想调出邮箱里的排班记录。可是他一边开车一边操作小小的屏幕实在是不方便,尝试了几次都无果。
方皓小声说:“我帮你?”
陈嘉予没拒绝:“帮我点一下邮箱吧,然后发件人搜一下王翔,拼音。”
方皓拿过他手机,噼里啪啦一番操作,他对各种软件很熟悉,几秒钟之内就找到了:“10月21周排班表?”他也看到,陈嘉予的邮件里有一千多封未读,果真是大忙人。
陈嘉予说:“对。看看周五……”
方皓不是飞行员,但是常年和飞行员打交道,自然懂得怎么读他的排班表,眼下就念开了:“周五……10月25号,是北京大兴到广州白云,14时30分去程,然后1815回程。”他念的是协调时,也就是早上十点和晚上四点各一班,自然是下午没空。
陈嘉予叹了口气,果然是不巧。他对电话那边说:“我周五白天要飞广州,我调个班吧。”
“影响不好就不要调,我们下周可以再约时间。”陈正语气严肃。
“周五还早,还差三天我调班很正常。倒是大夫没那么好约时间,早见早踏实。”陈嘉予碍于有外人,压抑着语气,其实每次陈正就飞行相关的事情对他指手画脚,他都烦躁非常。
陈正说了一句“那你自己看着办”就挂了电话。
陈嘉予也挂了,然后反手拨了个电话给刚刚邮件里那位王翔,应该是公司的统筹经理,商量调班的事情。这个王翔倒是挺好说话,一分钟之内就给他找到了合适的周六的班,告诉他周六是岳达超跟另外一个机长飞,有人愿意换班就行。陈嘉予没等王翔说什么吗,主动说:“我知道周末和周中对调的不好调,要不我跟达超说一声,他同意的话我再微信你。”
王翔一看这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赶紧说可以。陈嘉予谢过他,说:“加上上海那件事,我又欠你个人情,改天在公司碰见请你吃饭啊。”
挂了王翔的电话,他又马不停蹄打给岳达超,电话忙线的时候,他看了方皓一眼,看对方可能觉得听着他各种工作和私人电话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好像是在低着头刷手机的样子。他想说点什么,但这时候电话接通了。
陈嘉予还没解释两句,岳达超一看是他,很爽快的就同意换班。陈嘉予谢过他,刚要挂电话,岳达超突然说:“对了嘉哥,可以八卦一下吗。”
“八卦什么?”陈嘉予打电话就是想调班的,一时间想不起来他说的什么意思。
岳达超语气挺神秘:“那天咱俩下飞以后,是不是孔欣怡孔大美女来找你啊。”
陈嘉予想起来了这事,然后他仔细一想,不就是方皓也来找他那一天。
他回了句:“啊,之前跟她飞过一班。”心道,没看出来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岳达超竟然有一颗八卦之魂。放到平常,他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可今天太不巧,方皓就在他的副驾坐着,他觉得再多解释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等着让人误会。
“哦。”岳达超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还挺失望,他解释了一句,“我妹和孔欣怡认识,欣怡让她帮忙打听的,她想请你吃饭呢,让我探探口风。”他想起来之前岳达超跟自己聊天的时候说过他有个在其他公司做空乘的亲妹妹,这倒是不假。
陈嘉予更觉得尴尬了,只好打太极道:“你别跟着八卦了。”
岳达超也是个会说话的,他跟了一句:“不是,嘉哥,看在我跟你换班的份儿上,我得给我妹一个交代啊。”
他早知道给岳达超打电话惹出这么多麻烦事,那他还不如骚扰另外一个机长,反正国航内部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找熟人只是他不想欠不认识的人一个人情。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那实在对不起,就说我有喜欢的人了吧。”
岳达超觉得他说了实话,也通情达理道:“哎,好吧,谢谢嘉哥,那祝你顺利啦。”
他这一通社交组合拳打完,早就进了机场。他都没跟方皓说上几句话,眼下到都到快要到了,只好说:“不好意思,一会儿签到了就不好再打电话了,调班的事情比较急。”
方皓冲他笑了笑,没提之前孔欣怡的事,只是回答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谢谢你送我,”他想到什么,换了个话题,小心地问了一句:“叔叔阿姨身体不好吗?”
陈嘉予没否认,也没细说:“嗯,有一段时间了。”
方皓这时候脑子倒是转的飞快,眼下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了,他说:“你住这么远,放着国际航线不飞,要天天飞这么累的短线,是为了回家吧。”
陈嘉予点了点刹车,车子猛地制动了一下,他也没为自己的驾驶技术道歉,而是转过头看着方皓的眼睛:“啊,被你猜中了。” 他没有介意他的揣测。
方皓觉得眼下再多说什么都是自作聪明了,他不想妄自菲薄,滥用对方的好意。所以,就说了一句:“你辛苦了。”
“那倒也谈不上。”陈嘉予道。在家庭责任上面,他向来都不觉得自己能够选择或者放弃任何。在沉默中,汽车到达终点,陈嘉予把方皓放在塔台门口,再往里就是管制区域了,需要刷卡进。
方皓再次礼貌谢过他,陈嘉予说:“别客气,改天有空一起吃饭。”
他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估计和他跟那个排班的王翔一样,陈嘉予说请吃饭的人和次数可能都多了去了,这都是社交礼仪。
方皓开完早七点的会,还不到值班时间,所以就去T1买了个早饭,结果就偶遇了在咖啡店坐着聊天的楚怡柔和郑晓旭两人。楚怡柔也是八点的白班,跟他时间差不多。
他跟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刚坐下来还没说两句话呢,郑晓旭先起身走了。“这周飞大四段,在欧洲呆两天,下周才回来,”郑晓旭临走不忘问楚怡柔道:“有什么想从免税店带的吗,发微信告诉我啊。”
等他走了以后,方皓说了句:“晓旭这么上心啊。”
楚怡柔对这刚刚萌芽的感情挺满意,说:“我真觉得他挺好的,我们在一起也挺有感觉的。”
“我也看好你们。”方皓也颇为欣赏地笑道。
“哎,我觉得他哪儿都挺好的,就是有一个小点……”楚怡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他今年三十一了,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啊,也没结婚,是不是有点奇怪。”
方皓想了想,说:“我也马上三十,也没恋爱没成家啊。我觉得挺正常的。可能以前有过?”
楚怡柔才意识到,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们年龄大,就是不知道他以前的恋爱历史。”
方皓表示理解:“嗯,”然后他意味深长的笑笑:“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下啊。”
楚怡柔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顿悟了:“你……你和嘉哥又和好啦?”
“嗯,算是吧。”方皓说,然后低头喝了口咖啡。陈嘉予早上给他买的那大杯冷萃已经要被他喝完了。
“怎么搞的呀,你说说。”楚怡柔好奇。
方皓揉了揉太阳穴,个中原委他其实自己也没完全明搞白:“可能他压力比较大,加上从香港飞过来精神紧张,对于没开灯这种低级错误觉得很难以接受吧。”
“那也不应该牵连到你。”亲眼目睹了方皓那天晚上大雨打湿衬衫的样子,楚怡柔自然是站在他这边。可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他手里的塑料咖啡杯上的“陈”字——普天之下姓陈的虽然多,但是结合之前自己在koza偶遇他们的那一次,楚怡柔当然猜到了是哪个姓陈的投其所好买咖啡给他,不由得一惊:“后来他给你赔礼道歉了?”
方皓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也看到了。其实他早上都没发现咖啡杯上的玄机,这么一看确实暧昧,只得解释说:“说来话长。前天下班他送我回家,但我的车还停在机场,所以他今天早上又来接的我,才有了这个。”言罢托了托手中快见底的咖啡。
“哎,我说你们……”楚怡柔终于憋不住了,说:“方皓,你俩这一来一回的,真的不像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会这么闹别扭然后这么和好吗?普通朋友会查对方的航班追踪,会明明知道你有车还坚持送你回家?因为方皓嘴很严,所以楚怡柔不算是最懂内情,也并不知道这所有事情背后的铺垫,她仿佛隔山观火,之前也都是看破不说破。可她这观了几个礼拜,终于是看明白了,火烧得挺旺,大有燎原之势。
方皓再怎么迟钝,此刻也懂了她意思,于是很正经地说:“我是一直抱着好好做朋友的心,”然后又不太甘心地补了句:“有的话,那也是他出尔反尔。”他是指之前两个人因为着陆灯闹别扭一事,他自然是抱着简单真诚的想法想挽回友谊,所以他自然问心无愧。
“哎……”楚怡柔揣测说,“你听说过这四个字吗,关心则乱。”
方皓只是推托说:“不太可能吧。他不是前两年还和另外一个空姐谈恋爱吗。”
他倒是只字未提车上他听到陈嘉予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这件事,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完全消化这个事实,没能理解其中意思。现在细想起来,无非有三种可能:第一种,陈嘉予真的没往那方面想,因为岳达超逼问才随便编了个理由——但是,孔欣怡很漂亮且有气质,方皓亲眼所见,他推断真的单身直男遇到这样的姑娘不会连饭都不吃就拒绝。第二种,他心里有人了,所以才会不答应岳达超的撮合。方皓觉得这一种可能性最大。第三种,才是楚怡柔说的,就是陈嘉予对自己有意思。可他一直是慢热的人,不喜欢妄自菲薄,人生原则就是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对于陈嘉予这个人,他心里是埋下了点蠢蠢欲动的种子,也许是前天高烧烧糊涂了,也许是这段时间陈嘉予都在无心插柳地栽培,到现在方皓已经觉得大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