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雪的卧室有一台笔记本,她是现代社会罕见的那种不设密码的奇葩。
贺予打开笔记本,双手在键盘上翻飞移动,杏目紧紧盯着屏幕,一行行代码在他深黑色的眼底极速掠过。
几分钟后,贺予修长的手指按下了回车。一段被破译的信息跳出来,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L居然已经不是个排查范围了。”贺予盯着弹框里那行字,轻声道,“原来警方早就已经明确知道了WZL分别是谁。”
谢清呈这时候已经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情绪太过激动,他身上出了很多汗。他腰背紧绷,直挺挺地站在贺予旁边,俯身看着笔记本上的代码。
那是内部的通讯信息,贺予截获的有三条。信息内用了一部分暗语,但对于已经了解了一部分内情的两人而言,意思其实很好猜。
“王剑慷,张勇已遇害。”
“有内鬼,换频道。”
“排查卢玉珠信号出现的最后位置,动作快。”
别说是谢清呈,就连贺予也怔住了。
最后一个人是……卢玉珠?
卢玉珠是人群中看起来最老实简单的那一类人。
她今年四十来岁,在学校的医务室帮忙,非常爽朗健谈的一个阿姨。贺予和谢清呈都因为一些事去过沪大医务室,还都和她说过几句话。
怎么会是她……?
同一时间,沪大教学楼旁,张勇遇害现场附近。
郑警司僵坐在指挥车里,一双豹目充盈着血气,身后的警察们都很沉默。
他们都听到了郑敬风刚刚在一通电话里被一个男人破口大骂。这个男人是谁,老警察都知道,年轻的哪怕不知情,也听出了个十一二三。
但最让他们哑然无声的,是眼前两次未能阻止的谋杀案。
大火还在烧着,一部分警员正在对案发现场进行拍照,保护,寻证。
郑敬风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勉强平复了一下内心。
“还能联系上那个提供情报的线人吗?”
他的徒弟摇头:“从留言簿被人发现,送到我们所里之后,线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说他那一阵子就已经不安全了,WZL是他最近能给我们的最后一条信息。”
郑敬风重重靠回椅背上,手指捏着睛明穴。深叹了一口气。
沪大WZL将被杀害,这是线人提前就给了他们的警示。
江。兰。佩。则是线人与警方约定好的标记落款。
但是那个神秘组织的水太深了,高层之间的消息有时候都不会互通,很多传讯用的都是暗语,所以线人给警方线索时,他也不知道wzl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照模照样地把这条加密信息传达给了警方对接人。
郑敬风花了有一段时间,终于利用各种侦破手法,各方线索关联,破译出wzl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这是神秘组织故意带有误导性质的加密语言。
而破译出来的那三个人,分别是王剑慷,张勇,卢玉珠。
三人均与案件有牵扯,并且将在近日被“打扫干净”。
线索侦破后,警方一面要保护线人,一面又要与这三位完全属于“黑暗”的目标进行沟通保护,其实很不容易。他们绝对不能和王,张,卢三人说实情,否则就会打草惊蛇,只能24小时派人盯着他们,一有情况就开始行动。
可是,说是24小时盯梢,谁也不可能专注到每分每秒。更何况线人也只知道他们遇害的大概时间,而无法确定具体究竟是什么时候。
王剑慷是个色鬼,最喜欢背着老婆偷情。这种偷情的爱好使得他在行事时,本来就具备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他遇害的地方是在学校酒店,前往目的地时他去过宿舍楼,和同事换过一辆车。当天学校有会议,教职工穿的衣服都是统一的制服,王剑慷换车之后,便衣误把他的同事当成了他,导致有一个多小时的空档,没有能够盯住他的梢。
一个小时后,王剑慷被勒死在了酒店,并且被凶手换上了女鞋。
张勇性格谨慎,胆小。既想要钱,又害怕事。
他可能也觉察出组织上层对他的不信任了,警方曾经想从他入手,向他许诺会保护他的安全,让他把已知情报透露出来。
但这种人警敏多思,对谁都缺乏信任,面对便衣的试探,这绝世傻逼的第一反应是,认为便衣是假的,是组织为了确定他的忠诚度派来的。
他因此严防死守,什么也不肯说,并且在那天之后,他为了表达衷心,还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上层。
从此跟踪张勇这件事变的异常艰难和危险,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警方盯梢张勇时,那个神秘组织的人,也在更暗处盯着警方。
张勇的追踪因此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差和时间差,在他被撞死的最后几个小时前,他曾经给警方打过电话,但后来他见王剑慷被杀的照片,又担心手机定位系统不仅仅可以帮助警察找到他,也极有可能成为组织挖出他的踪丝,便把手机丢了。
他在见到蒋丽萍之前都还抱有自己可以逃脱一劫的侥幸心理,躲在无人的办公室,自以为没有了一切可以追踪他的电子设备,可以获得安全。
但张勇没有预料到,他随身携带的佛牌里,早就被组织留下了追踪定位器……
最后一个已知的活口,是卢玉珠。
卢玉珠是三个人里最棘手的那一个。
因为她和前几个油腻腻的图财害命的色鬼男人不一样,她不是为了利益。她是因为自身的不幸遭遇,而天然的仇视公检法,仇视社会。
卢玉珠走上犯罪道路的情况很特殊,她曾经是他们县城里的第一个女研究生,毕业后返乡反哺,当了他们老家的县委书记。
然而,某一年,省城来了个实习记者,那实习记者新官上任三把火,满腔都是朴素的正义感,决定要暗访下面村子里的违规违法行为,一心想爆出个猛料来。
卢玉珠性格上很有些大大咧咧,加上地方小,反腐倡廉工作要和民俗民风进行撕扯,她大事上分得很清楚,但小节上确实有些地方没有做到位。她家里有人收了些项目上的礼金,数量不多,也就是村子里约定俗成的一个人情数额,最多就够买头猪。
结果记者大笔一挥,给她在那头猪后面硬生生加了一串零。
这还了得,小县城里出了这么大一个贪官,还不得停职彻查?
本来这事儿吧,查一下也就过去了,也就知道那是个缺德祖宗十八辈子德的记者写出来的谎言。但卢玉珠倒了血霉了,那届县委书记正好改选,和她争那个位置争的死去活来的对手,那户人家最好的一个朋友,正好就是负责这个案件的工作员。
县村闭塞,往往比大城市黑暗得多,卢玉珠给他们几经陷害,伙同布局,竟就真的坐实了贪污受贿的罪名。
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孩子两岁大,锒铛入狱的时候,小孩儿才刚会含含糊糊地叫一句妈。
等她出来时,她的丈夫已经有了新欢,女儿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被继母抱在怀里,害怕地看着眼前那个情绪激动的女人。
卢玉珠最后心如死灰,背井离乡,离开了他们那座小县城。
记者以为自己在声张正义,夸大笔墨写的一篇报道。小县城底层部门里,不被上级所知的黑暗交易,丈夫的软弱和背叛……这一切,都轻描淡写地都落在这个女人身上,几句话,几笔钱,一张县委书记的交椅,就毁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卢玉珠因为有案底,出来之后也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她洗过碗,当过护工,做过家政……时间都不长,雇主知道她以前的经历后,或委婉或直白,都是要把她辞退的。
在活的最困难的时候,卢玉珠去做过台。
那些来玩弄她的人里,她见了太多职业的人,其中就包括那些最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后来,有个客人见她手脚利落,谈吐间又不像是个没读过书的,出于好奇,就问了问她的经历。卢玉珠本来也是没想多说的,但人总有脆弱的时候,那天她没有忍耐住,就在灯光暧昧的包房里把一切都说了,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客人抽了支烟,想了想,给她写了个地址,如果她愿意,可以去这个地址找他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会给她安排一份安定体面的工作。
卢玉珠就是这样来到沪大医务室当护工的。
她在这里做了很久,大概两三年前,上级公检法部门来彻查陈年冤假错案,查到了卢玉珠当年那个贪污受贿案,给她翻了案底,双规了那名记者,将当年涉事布局的有关公职人员全部抓了进去。
年轻的检察官亲自登门向卢玉珠道歉,并送上了赔偿金,他身后跟着的是他们县城新任的公检法职能人员。
卢玉珠那时候刚给几个学生拿完药,看了看他们,笑了一下,挺平静的:“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吧。这点钱你们自己留着,我不收。”
检察官问她为什么。
她冷淡地看着他们,说:“你们觉得这些钱,买不买得了一个人的一生?”
“……”
“我的人生都已经被毁了,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们能让我回到二十五岁那一年吗?”
“……”
“你们能把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家庭还给我吗?”
“……”
“你们走吧。”
但检察官坚持要她收下补偿。
卢玉珠说:“那你们就拿这笔钱去成立个什么基金会,去教教那些媒体,求求他们在落笔写一个人,一件事的时候,谨慎一点,公正一点,保留一点。他们大笔一挥痛快了,眼球和钱财都赚够了,蝗虫过境一样,留给当事人的呢?”
她笑了笑,当年县城里最雷厉风行的年轻女书记,现在眼尾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
“那是一辈子的狼藉和痛苦。”
卢玉珠,是绝对不会投靠警方的。
但问题是,这样一个在心理上非常远离警方,却对组织高认可,高服从的人,组织“打扫卫生”,为什么要打扫到她的头上?
“卢玉珠没有携带任何电子通信工具,但也可能是她使用了别人的手机,我们追查定位不到。”负责信息侦查的警察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对郑警司汇报着情况,“目前这个区域有15890台手机在进行信号收发,要全部定位也完全没有意义。”
另一个女警接完了电话,上到指挥车,脸色非常之凝重,和郑警司说:“郑队,跟踪不到,卢玉珠的反侦察能力是我们这些年见过的顶级水平,她肯定受过这方面的训,并且配备了干扰装置,依目前的状况看,也就只有那几个甲级在逃犯能和她并论。”
郑敬风没说话,一双豹目紧盯着还在旋转着“丢手绢”电子小人的广电塔。
那刺目的L字母,就像沾着血的弯钩一样。
L……
老刑警一直在想,L是不是他们破译弄错了?或许代表的不是卢玉珠?这样一个高忠诚的女人,究竟有什么被她上级杀害的必要。
这是三个人里他唯一感到不确定的。因为从对方的杀人动机上而言,杀死卢玉珠并不符合常理。
尽管确实也没有别的目标出现了。
但直到这一刻,郑敬风仍在想,这个字母L……是不是还有别的他们不曾挖掘到的深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