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烨回到工地,将摩托车停好。他摘下尼龙手套,习惯性塞进口袋,指尖碰到了坚硬的某物,低头看到露在口袋外的信封一角时,便已猜到了这是什么。
他定在原地,站了良久才缓过神来,不得不直面现实——他和严栩这段时间的往来,是建立在“帮忙”这个借口之上的。
后来严栩的烫伤好了,是他佯装不知,厚着脸皮每日去报道。
如今,严栩把工资清清楚楚结算给自己,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切断了“帮忙”的关系,他只能以“食客”的身份再去饺子馆?
可是,严栩主动来工棚拜年,也让他明天去拜年,他和严栩已经是朋友了吧?但如果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呢?如果严栩以这样一种含蓄的方式给钱,是想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呢?
明知严栩不是这样的人,可池烨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想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让严栩感到负担?想严栩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想严栩是不是又和方锦铖和好了?
他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源自于心底的不安,而他的不安又源于内心的贪念。
一开始,他隔着碗中蒸腾而上的一片雾气,悄悄地瞧一眼严栩的侧脸便觉得知足。
后来他想,要是能说句话就好了。说上话以后,他又想,要是能多说几句就好了。
多说了几句话,他又想,要是能成为朋友就好了。
如今成为了朋友,他又想,要是能天天看到严栩就好了。
池烨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贪念是一个无底洞,怎样都不能填满。
茫然若失地站了半晌,池烨拿出了手机,其实他可以明天见面的时候当面问严栩,但此刻他的内心十分焦躁,等不到那一刻。
打下一行字,他又全部删除,稍作犹豫,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哥,”严栩接起电话,“你到工地了吗?”
“已经到了。”池烨应了一声,陡然刮来一阵大风,卷着工地上的沙土扑在脸上,也吹到了电话那头。
严栩问:“你没回房间啊?”
“马上回去。”池烨攥着厚厚的信封,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我看到你塞在我口袋里的钱了,我只是帮了点小忙,不该拿这么多,明天我拿去还你。”
严栩低笑了一声,开玩笑道:“竟然会有人嫌钱少?”
池烨的本意并不是想聊钱,可是被他笨嘴拙舌地拉到了这个话题上,只好又重复刚才的话:“太多了,我不该拿这么多。”
“嗯——”严栩在电话那头拖长了音,顿了顿,轻咳一声说,“那就当我给你预支了以后的工资,你不忙的时候再来给我帮忙,行不?”
池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良久反应过来。心里已经是欣喜若狂,表现在脸上却只是一个浅浅的笑容,落在嘴上仅是正经又严肃的一句:“我一定会去帮忙。”
第二天,正月初三,池烨去严栩家拜年。今天下雨,两人哪也没去,在家看重播的春晚。
晚上,池烨在店门口和严栩道别,问:“是不是初六开始营业?”
严栩点头:“不过还在正月里,不会忙,哥,你那天不用过来帮忙。”
池烨说:“没事,我们得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工,在工棚里待着也只是打牌。”他又问一句,“那得提前一天开始准备吧?”
“嗯,虽然年前打扫过了,但是想再里里外外清理一遍。”
“好,我来帮你。”池烨想了想,问严栩,“那你只剩明天一天可以休息,要不要去玩?”
严栩欣然点头:“好啊,哥,你想去哪儿玩?”
池烨摩挲着口袋里两张托人买来的动物园门票,问:“你想去动物园吗?”
“好啊!明天几点出发?”严栩兴奋不已,嘟囔着,“整治过年,是不是得提前预约买门票啊。”
“我有门票,”池烨笑笑,“明天九点钟我来接你。”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便像约定的那样安稳度过,初四去动物园玩,初五打扫店铺,初六早上八点准时开店营业。
新年新气象,严栩想放一串鞭炮讨个好彩头,但市内严禁烟花爆竹,他便想了个主意——用红气球扎一串“鞭炮”。最后,气球“鞭炮”是池烨给弄的,他只负责闭着眼捂着耳一通踩,噼里啪啦的声音不输鞭炮的热闹。
选择在今天开门营业的店铺不在少数,有相熟的店主听到声音跑出来一看,啧啧称赞:“小严,你这方法好,我也试试。”
严栩大方地将剩下的红气球都分了出去。
一般到了初七、八,各行业才会正式复工,所以今天没什么客人。
忙一阵,包了一些饺子之后,严栩去楼上拿了一个手机支架,和池烨并排坐餐桌前看电视,偶尔闲聊几句。
提到强子的生日,严栩遗憾地说:“如果我开的是饭店就好了,你们可以到我这里来聚餐。”
池烨把一小堆剥好的夏威夷果仁放进严栩的手心,说:“等你以后开饭店了,我们来你这里聚餐。”
严栩的视线一顿,不由得想象了一些热闹的画面,半晌后应了一声:“好,等以后。”
下午店里冷清得连流浪狗经过都懒得瞧上一眼,严栩坐得腰酸背痛,突然心血来潮跟池烨说:“哥,我教你用胡萝卜雕花吧?”
池烨表情惊喜,马上点头说“好”。
厨房有两根除夕之前买的胡萝卜,已经有些干瘪了,正好拿来用。
严栩上楼取两把尘封已久的瓜皮刀和一块砂纸,回到厨房池烨已经将带泥的胡萝卜洗干净,端端正正放在砧板上。
“哥,我教你雕月季花,那个简单。”严栩切下两段一寸来长的胡萝卜,递给池烨一段,“要先把皮削掉。”
池烨紧张地看着严栩手中锋利的小刀,低声叮嘱:“小心手。”
严栩扭头,朝池烨笑笑:“你也小心。”
他握着萝卜段,旋转一圈削掉皮,修出一个大致轮廓后用砂纸打磨得光滑水润。怕池烨看不到,他的身体朝池烨那边侧一些,手也举高一点,声音配合着缓慢的动作:“这里落一刀,然后转一点,再落一刀。”
池烨的手很大,掌心有茧子,原本灵活小巧的瓜皮刀在他手里变得笨拙。他认真地看着严栩修长的手指,跟随着对方灵敏的动作,削掉薄薄一片胡萝卜。不知不觉的,他的视线就顺着那露在衣袖外的一截白皙手臂,滑到了严栩的侧脸、严栩的鼻子、严栩的睫毛,再也挪不开视线。
见池烨的手不动,严栩问:“哥,怎么了?”
“没、没事。”池烨慌张收回目光,心虚地看着手中的胡萝卜,“被我雕坏了。”
严栩又递上一截胡萝卜,宽解他:“我当学徒时雕坏了不止一箩筐呢。”
月季的雕法很简单,两人在厨房里待了半小时,总共雕了四朵月季,插上筷子当做花茎,插在一个透明玻璃杯中,放在厨房操作台的角落里。
远远瞧去,倒真像几枝鲜艳欲滴的橙色月季。
切下的胡萝卜边角料也没浪费,严栩泡了一点黑木耳,切一点瘦肉,炒了一盘菜。
白天门可罗雀,晚上就更没生意了,两人关上店门上楼吃晚饭——主要是想陪着饺子。
楼下做餐饮,自然不能让饺子随意走动,况且也容易走丢,所以白天它就只能被关在二楼。
不过它有猫爬架、逗猫棒、猫抓板,上蹿下跳倒也不无聊,最近两天还迷上了动画片《猫捉老鼠》,电视机就一直开着。
两人上楼,饺子正蹲在电视机前,仰着头看得如痴如迷,见铲屎官出现,礼貌性地扭头叫了两声,又重新对着电视。
严栩和池烨吃着饭,陪猫崽子看动画片。
吃完饭,律动感十足的音乐声从窗户缝钻进屋内——是秀水街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又跳上了广场舞。
往日这个点准时开场,到晚上九点结束,过年这段时间停了,今天又唱起来了。
严栩抱起饺子,说:“哥,咱们带上饺子出去溜达一圈吧。”
池烨找到猫包,残忍的关掉劳碌了一天的电视机。
饺子茫然地盯着黑掉的电视屏幕看了一会儿,仰头看着罪魁祸首,伸出前爪勾住池烨的裤脚,“喵呜喵呜”直叫唤,好像在说:“给我打开,我还要看。”就跟个小孩一样,撒娇耍赖。
池烨半蹲下来,戳戳饺子的脑袋,说:“你变娇气了。”
严栩抿着嘴笑,晃了晃手里的猫包,对饺子说:“我们要出去玩,你不走的话只能待在家里哦。”
也不知饺子是听懂了,还是想黏着严栩,立刻跃到了他面前。
下了楼,池烨单间挂着猫包,自然而然地关门锁门,严栩只将双手揣在兜里。
两人离开秀水街,走到那片小广场上。
二十几个中年女人排成四五排,挥着胳膊扭着胯,跟随着动感十足的音乐翩翩起舞。中间也有一两个大爷跟着起舞,只是动作没那么流畅,笨拙得有些可爱。还有几个中年男人抱臂站在一盘站着,大概都是等候在一旁的丈夫。
距离广场舞队伍不远的地方,蹲了三四个七八岁大的小孩,他们在玩仙女棒,家长在旁边守着。
严栩怕音乐声太大吓坏饺子,指着不远处的树池座椅,说:“哥,我们去那坐吧。”
坐下不久,原本在放仙女棒的小孩看到被装在透明猫包里的饺子,都围了过来,稀罕得不行。
饺子作为一只曾经的流浪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见了小朋友不仅紧张,反而有些兴奋,用爪子将猫包的透明壳子挠得咔咔响,想出来玩。
有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抬眼看了池烨好几次,最后把目光落在看起来既温和又好说话的严栩身上,用很小的声音问:“叔叔,我可以摸一摸吗?”
严栩犹豫地看一眼站不远处的家长,见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应道:“当然可以,不过只能轻轻摸一下。”
其他小孩也纷纷道:“叔叔,我也想摸。”
严栩笑得温和,竖起一根食指:“每人只能摸一下,不然喵咪会害怕,可以吗?”
几个小孩忙不迭点头。
池烨把饺子从包里抱出来,抚摸它的背安抚了两下,随后放到严栩的腿上。
严栩用两手轻轻抓着饺子的四肢,几个小朋友也很听话,排着队每个人轻轻地摸了一下,饺子眯起眼打了一个哈欠。
摸了猫,几个小孩心满意足,又去空地上玩仙女棒。
饺子被放回了包里,隔着透明壳,稀罕地看着小朋友手中密密麻麻溅着火星子的仙女棒,急吼吼地拍着透明壳,想去追。
严栩笑盈盈地看着饺子,殊不知自己眼里也跟猫一样,流露着艳羡和稀奇。
“小栩,”池烨叫了严栩一声,像变魔术一样将两根仙女棒举到他面前,“玩吗?”
严栩惊喜:“哪里来的?”
池烨笑得憨厚,习惯性地抓着自己已经长长的头发,不太好意思地说:“刚才问一个小男孩讨的。”
看着两根细长的仙女棒,严栩有些心动,又有些难为情。池烨看出他的犹豫,掏出打火机一起递过去,像纵容小孩子似的,说:“去玩吧。”
严栩抿着唇,攥着打火机混进那堆小朋友当中,点燃的仙女棒火光四射,如同烟花绽放。
小朋友们热情地接纳了这个大朋友,见他手中的两根仙女棒燃尽了,又大方地递上几根。
严栩拿着火星飞溅的仙女棒,朝不远处的一猫一人挥舞,他在二十八岁的年纪体会到了八岁的快乐。
池烨静静坐着,严栩笑他便也跟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