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然扶着额角醒来时,只觉得他的身体仿佛刚与人大战一场,浑身无力,四肢异常沉重,还有种莫名的疲惫感,他便盘膝而坐,运起体内灵力调息片刻,待缓过来一些,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扶着床柱起身。
他还记得他先前入定之时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而后便坠入梦中,梦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这梦就结束了。
如今回想起来,云灼然就知道多半是因为白日里观察旧城主府那个祭坛上的血阵太久,虽然当时没有任何异常,可后续动用灵力修炼时便着了道。云灼然是有些懊恼的,他都修炼到这个境界,居然还轻易被迷惑。
不过如此看来,那血阵也十分蹊跷,其威力或高于合体期修士的实力,即便只是残留的痕迹,云灼然费尽心神刻录下来也会有所影响。
思索间,云灼然已在屋子转了一圈,却没见到心魔。
人呢?
云灼然入定前是在外间的小榻上,醒来后却躺在里间床上,应该是心魔废了力气将他搬进去的。而他不过睡了一觉,心魔就不见了。
自打心魔出现在云灼然的身边后,除了在浮空城上时被迫分开,极少会有主动离开他的时候。
不过想起白日里他刻录邪阵时心魔就偷偷跑进了旧城主府里,云灼然又觉得,心魔自打来了云城后,好像比起以前是没有那么黏人了……
眼下还是找人要紧,云灼然微微闭眼,展开神识查看四周,他能感应到心魔离他不远,并且从平稳的血契联系看来,心魔还是安全的。
只是他的神识还没来得及往别处看,便发觉院外有人。
白衣持萧的云城少城主在结界外徘徊,踟蹰半晌,终是走到院门前,双手掐诀,很快,云灼然便听到他用灵力送进来的冰冷话语。
“云少岛主,我是来道歉的,劳烦你开一下结界。”云少微的语气很差,似蕴含着怨气,“我爹为了你特意训斥过我,你可满意了?”
云灼然抬手一挥,撤去结界。
如此一来,被结界挡在院落外的白衣少年便见到了站在堂屋门前背靠着满室温暖烛光下的云灼然,冷冰冰的语调不着痕迹的顿了一下。
“你,可算……”
这一次见到云少微,云灼然没有什么耐心,“云城没有人敢把眼线安插到我眼皮下,你若无事,便速速离开,我还有要事,无暇陪你。”
云少微愣了一下,忙道:“等等!你看到纸条了吗?”
云灼然漆黑双眸似含着冰冷霜雪,“你最好是有急事。”
云少微来时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敌意与不情不愿,像极了被云天青逼迫而来,可在此刻,他面上故作的冰冷溃散了,神情焦急道:“我让你们离开云城,你又为何不听?今日云峰来挽留你,你还答应三日后来见我爹!”
云灼然面无表情地走下石阶。
云少微却从他无视自己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不是要靠近自己,而是真的要离开。云少微犹豫须臾,深吸一口气道:“云城已经被云峰彻底掌控了!我怀疑,我父亲也已经被他操控了。父亲已经太久没有见我了,除了云峰之外,无论是什么人他都不见!”
闻言,云灼然站定在庭院中,面上无半分惊诧之色。
“这是你们云城的事。”
云少微耳尖红透,难为情地拱手道:“求九叔救我父亲!”
从云少微偷偷将纸条递给云灼然时,他就知道云少微一定还会再来,可眼下他得找心魔,实在没心思搭理云少微,“是你让我们走的。”
云少微咬了咬唇,忽然掀开衣摆,在云灼然面前跪下。
云灼然清冷眼底略过一丝愕然,“本座从不吃这一套。”
云灼然的自称都变了,云少微便知道,云灼然是真的不想管。云少微急得眼眶泛起一抹微红,定定跪在他面前,“九叔,我父亲如今正危在旦夕,在这云城中,能救他的人只有你!先前少微数次无礼,是因少微也不知你是不是云峰给我设下的圈套。”
云灼然神色漠然,“你何不去求魔宫少主与大公子。”
云少微苦笑道:“九叔有所不知,我父亲一年前被奉天神宫的人所伤,为了寻药医治,我不得已离开云城,不想等我找到灵药归来时云城已落入云峰手中,我父亲也忽然性情大变。这数月来,我察觉不对,也曾经向魔宫传信求助过,可等到的回应只有魔宫与云城因生意不和关系僵硬,还有我父亲的病情忽然加重。同时,我曾送往魔宫的信又被云峰送了回去,我便知道,云峰是在拿我父亲的命要挟我。”
他像是生怕云灼然不信,忙道:“九叔应该也能看出来云城的异常,少微可以肯定,父亲根本不是因为病情加重不能见外人,而是因为被云峰挟持,已成傀儡。小若和大公子的身份固然能让云峰有所忌惮,可他背后是奉天神宫的人,不乏能人异士,若我去求小若他们相助反而会害了他们。我也知道,九叔很强,所以九叔……”
云灼然道:“奉天神宫?”
云少微忙不迭点头,“那是一个极为神秘的魔道势力,虽说名声不显,但历史由来已久,在魔道中有不少信徒,不乏修为高强之人。”
云少微见云灼然主动问起奉天神宫,似乎是有些动摇了,便眼巴巴地看着他,接道:“九叔,魔宫与云城常年有生意来往,先前云峰忽然停了魔宫的货物,魔宫也曾派人过来调和,可每一次,云峰都拿我爹要挟我将他们送走,唯独这一次,你来之后,我照常逼客人离开,他却开始警告我,今日又借我爹出面邀请你三日后赴宴,可见他定然是打起了九叔的主意。”
云灼然看着他没说话。
这么拙劣的拉云灼然入伙的话术,他轻易便能听出来。
似乎是受不了对方的冷漠注视,也知道自己暗示对方已深陷其中的话术太过明显,云少微一张白皙的脸全都红透了,似羞似恼地垂下头去,“求九叔助我除去云峰,救我父亲,事成之后,九叔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说着一把抽出玉箫中的窄剑,便双手捧起在月光下凛凛生光的窄剑,格外认真看着云灼然,“求九叔帮我,只要九叔答应,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云灼然语气淡淡,眼底冰冷也悄然褪去了。他抬眼望向院外,就像他感应到的那样,红衣少年正站在院门前,面上是他熟悉的懵懂与天真。云灼然暗松一口气,便向心魔招手,完全忽略了他身后的姬若和姬无妄。
“过来。”
正满心忐忑地捧着剑等待云灼然回应的云少微愣住,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九叔如此温柔的语调不可能是在跟他说话。他顺着云灼然的目光转身望去,看到那位与其相貌几乎一致的小岛主时,一张白净的脸都臊红了。
心魔十分自然地扬起灿烂的笑脸,步伐欢快地跑了过来。
“哥哥。”
云灼然的手他被握住,心魔笑嘻嘻地扑进了他怀里,一边撒娇,一边用挑剔的眼神斜睨云少微。
“哥哥,你可算是醒了。”
此时,姬若和姬无妄二人也都僵硬地走了庭院中,看着笑得又甜又软还会撒娇的心魔,堂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心下也都还有些悚然。
云灼然这才看到姬若二人,“蔚然怎么跟二位碰上了?”
“哥哥突然睡着了,蔚然怎么喊都喊不醒。”心魔一脸后怕地抱怨道:“我只好出去找人帮忙,正好他们两个还在旧城主府里没出来。”
云灼然顿时皱眉,“真的?”
他知道自己是长时间凝神观察残阵才会陷入梦魇,但心魔又知不知道,姬若和姬无妄跟他们只是一次性的合作关系,在他露出破绽时请姬若和姬无妄回来帮忙,不异于引狼入室。思及此,云灼然不由暗叹一口气。
蔚然还是太单纯了。
“我已无事,就不劳烦二位了。”云灼然冰冷的目光隐约含着警告之意,姬若和姬无妄都不傻,可二人看出来了,也没说什么。姬若略显苍白的脸色僵了僵,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俯身就要扶起云少微,他看云少微时,神色也很复杂。
“表哥,舅舅被云峰挟持这种大事,你居然不告诉我。”
云少微怔了一下,笑容变得苦涩,“小若,你都听到了?”
姬若沉着脸点头,回头便看向姬无妄。二人刚对上眼,姬若就不由自主回忆起方才在旧城主府里撞见对面那位蓬莱小岛主时的恐惧。
很显然,这位小岛主是魔,还是实力极其强悍的魔。
谁也没想到,云灼然出自名门正派,背靠蓬莱仙岛,居然在正道养了一只魔,还对这只魔十分宠爱,他与这只小魔头关系如此亲近,总不能不知道对方是魔吧?可就算姬若和姬无妄窥破了真相,也不敢说出来。
方才在旧城主府里,若非云灼然醒来及时,让这小魔头察觉到,姬无妄都险些要被他吃掉。而且就连姬无妄这样奇葩的怪物,在这小魔头面前,居然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
事实上,这小魔头是想要杀人灭口的,他也有这个实力。
让姬若庆幸的是,还好姬无妄机灵,保住了他们的命。
经过方才那一场虚惊后,这便导致了姬若如今都不敢多看这位小岛主一眼,他匆忙扶起云少微,“表哥,如你所言,一定是魔宫出了内鬼,跟云峰那狗贼里应外合,你送来的信才会被退回来。等我回去之后,我一定要找出这个内鬼,亲手打死他!”
比起还心有余悸的姬若,这时候还笑得出来的姬无妄,仿佛方才在旧城主府什么也没有发生,又仿佛真如心魔所言,他是被心魔情急之下找来帮忙的,他笑得很得体,对云灼然说道:“少岛主无事就好,听小岛主说你身体不适,我与少主都十分担心。”
而后一转脸,姬无妄便提醒姬若,“我们离开魔宫后不久,宫主与云夫人便都闭关了。想来是时间久了,有人的野心开始蠢蠢欲动了。”
姬若一拍脑门,“我都忘了,我爹旧伤复发,娘陪他闭关疗伤了,恐怕短时间内是不会出关的……”
也就是说,姬若最大的靠山魔宫宫主也帮不了云城。
云少微面色惨白,“我知道姑姑若收到信不会不帮我们。”
姬若也十分心酸,纠结须臾,他眼巴巴看向云灼然,语气也比往常弱了三分,“云灼然,你比姬无妄厉害那么多,处理这小小一个云城应当也不在话下,你能不能帮帮我表哥?我还可以再给你抓很多魔宠的!”
听到这话,姬无妄眨了眨眼,轻笑道:“原来少主的魔宠都不见了,是落到了少岛主手里。”
姬若斥道:“没你事,闭嘴!”
这等奇耻大辱,他根本听不得人提,也都不想回忆。
几人说话间,心魔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云灼然,小声问他身体可有不适,云灼然心中仅剩的困惑便被压了下去,听到姬若的话,他淡淡瞥了云少微一眼。云少微似有所感,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双手高高捧起窄剑。
“求九叔救我父亲!”
“表哥!”
姬若面露不忍之色。
心魔皱起眉头,似乎还是不喜云少微,但没有说话。
云少微固执地看着云灼然,除去冰冷的伪装后脸上满是哀求。
“九叔。”
云灼然其实是软硬不吃的人,何况云少微给他的印象并不很好,他静静俯视着云少微,目光落到只有他能看到的他与云少微之间的那条紫色亲缘线。僵持半晌,他轻声开口,“你回去吧,三日后,我会去城主府。”
诚然,云灼然与云少微交情不深,对云少微的印象也不算好,只不过云灼然早就决定会去见云天青,即便会因此而被卷入云城这场欲来的风雨当中,在从云天青那里打听到云沛然下落的线索或二十八年前的旧事之前,他也不会因为任何人停滞脚步。
但倘若云天青本人德行有亏,如觉非那样,他不会救。
顾神枢之死的真相揭穿后,云灼然便明白,他还是太嫩了,未能及早认清觉非的真面目,甚至还钦佩过他。顾神枢和云沛然曾经都说过,人性是这世上最复杂的。在这陌生的环境当中,云灼然不会贸然答应帮忙。
云少微似懂非懂,脸上慢慢浮现出几分感激之色,他收剑归鞘,起身后仍朝云灼然深深躬身,这便转身离开。姬若到底还是担忧云少微的,犹豫了下,便追着他出了庭院。
姬无妄仍站在庭院中。
云灼然就猜到他还有事。
许是心有灵犀,心魔抬了抬下巴,问道:“你怎么不走?”
姬无妄看着二人,笑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来。
“不瞒二位岛主,我与少主今日在旧城主府中逗留半日,在那位云城大祭司的房间里发现了地下密室,这一卷竹简便是他留下的。”
姬无妄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位大祭司也是奉天神宫的信徒,他擅长阵符一道,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他会在私下将平日做过之事记录下来,期盼着他的真神能听到他的心声,由此感受到他对真神的虔诚。”
云灼然一双黑眸亮了起来,不加掩饰地盯着这卷竹简。
心魔一脸天真好奇地问:“真的假的?给我看看。”
姬无妄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云灼然知道这一卷竹简的重要性,它可能记载了二十八年前云城那一场神异之火的来源,他甚至已经开始猜测,姬无妄告诉他这卷竹简的存在,到底是想要从他手中交换到什么?
然而这一次,姬无妄难得大方了一回,直接将竹简送上,“这竹简是大祭司私下在地下密室供奉的神像背后藏着的,如此缜密,想来不会有假。少岛主和小岛主想看便看,我想这竹简上应当会有你们在找的东西。”
心魔笑着伸出手,“好……”
云灼然谨慎地拦住心魔的手,问姬无妄道:“你想要什么?”
心魔跟着看向姬无妄,脸上漂亮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姬无妄便道:“给我姬宴的线索?”
云灼然道:“我没有。”
姬宴是当年在封魔井设局害死顾神枢的罪魁祸首,云灼然答应过顾神枢的怨念化身,也要找他报仇,可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姬宴在哪里。
在心魔笑眯眯的注视下,回想起方才便是用这一卷竹简换得自己与姬若活命的姬无妄笑道:“那便请少岛主找到他之后,告知我一声。”
云灼然松开心魔,“可以。”
心魔这便伸手过来,一把拿走竹简,双手给云灼然奉上。
“哥哥看。”
云灼然见他如此心下越发忧愁,觉得心魔真的没有心眼。
心魔浑然不觉,笑得格外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