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知道纪尧和蒋衡有话要说,所以萧桐贴心地没有上来催促他们下去吃饭。
纪尧死死地抱着蒋衡,就像是在抱着一截人生中的浮木。
他缓了很久,才从那种令人发疯的本能抗拒里缓过神来,手脚发软地挂在蒋衡身上。
蒋衡背靠着阳台栏杆,搂着他的腰支撑着他,源源不断地跟他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过了不知道多久,纪尧才温顺地把头靠在蒋衡肩膀上,缓缓收紧了搂着他的手臂。
“你知道我爸妈吧。”纪尧轻声说。
蒋衡嗯了一声。
在当初恋爱的那三年里,纪家父母的鼎鼎大名没少在蒋衡耳朵里进进出出——高文化知识家庭,书香门第,门当户对不说,还是自由恋爱。本来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家庭气氛就是差得要命,好像永远开心不起来,于是连带着纪尧一起遭殃。
“其实他们本来感情很好。”纪尧说:“我妈也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严苛的。”
在儿时,纪尧曾经看过纪父纪母的旧相册,过年时也听长辈亲戚们讲过他们之间的事情。
听说他们俩本来是经由朋友介绍认识的,但见面之后一见钟情,很快就确定了关系。
纪父欣赏纪母的干脆利落,纪母倾心于纪父的稳重担当,于是他们很快陷入了热恋。
良好的学习水平让他们之间的话题范围颇为广泛,纪父是个博学的人,无论谈论起什么话题,纪父都能在自己的领域内提出独特的见解。在纪母为数不多跟纪尧提起这段日子的时候,她曾用“灵魂伴侣”四个字来形容过纪康源。
“那时候他们学历般配,工作稳定,于是很快就结婚了。”纪尧说。
纪母本来以为,结婚后是崭新幸福生活的开始,但没想到,婚后不久,她就渐渐发现,纪康源跟她认知里的那个男人并不完全一样。
婚姻是磨合两个人的过程,恋爱时,两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来向彼此展现最好的自己。但在成家之后,这种彼此的私人空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百分百的家庭时间,那些“缓冲”消失不见,彼此很难再调度所有的心里来替对方着想。
纪康源是典型的封建男人,对家庭和妻子的重视程度不够,活得很自我。在激情褪去之后,他宁可记得去记得所有金鱼饲料的种类和规格,也记不住回家的时候要顺便带一袋盐。
柴米油盐酱醋茶,恋爱和婚姻的反差让纪母接受不能,她试图让丈夫多放一些心思在自己和家庭身上,但每次都失败了。
纪康源永远记不住纪母让他帮忙带的东西,顺手关的灯,还有下楼要带下去的垃圾。
他总是说着好好好,然后转过头去依旧我行我素地忙自己的事情。
这都是一些非常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长年累月地累积下来,就会变成骆驼背上的一根根稻草。
纪母是个要强的人,她的感情和对家庭的责任就在这种长久的消磨中变得失衡,她渐渐接受不了纪康源的这种无视和不上心,所以为了保证自己在这个家的存在感,她就开始设定各种严苛的“家庭规则”,然后以此作为自己存在感的佐证。
“在她设立规则之后,一旦我爸犯规,我妈就会大发雷霆。”纪尧说:“但是没用,我爸永远记不住。他甚至不会和我妈暴跳如雷地吵架,他只会说‘你现在越来越像个神经病’,然后一甩手走掉,等着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这么一说,蒋衡好像隐约明白了。
没人天生就这么“神经”,或许就是在一次次连愤怒都被无视的境遇里,纪母才会变成最后那样偏激的性格。
“不离婚吗?”蒋衡问。
或许是受到萧桐的影响,蒋衡的第一反应就是及时止损。
纪尧摇了摇头,苦笑道:“离什么婚,谁能支持?我爸抽烟不喝酒,一辈子没有作风问题,下班就回家,不赌也不嫖,家里怎么吵架也不说离婚,谁见了都夸老纪是个好男人。就这样,我妈怎么能离婚——非但不能离婚,还得在别人面前都做恩爱模范夫妻才行。”
在纪尧模糊的印象里,他刚上小学不久,纪母曾经鼓起勇气闹过一次离婚。
但最后没有成功。
因为她的那些理由都“微不足道”,是“好日子过够了穷作”。所以她的离婚想法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不说,还被纪尧的外公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于是从那之后,纪母再也没说过这件事。
在最后的抗争结束之后,他们的家庭气氛彻底滑向了互相折磨的深渊。纪母无法说服自己做个纯粹的贤妻良母,对丈夫的一切忽视不在意,但她又无力改变这一切,于是就变成了最后那副模样。
她以“家庭”为单位,一次次徒劳地试图树立自己的存在感,但除了纪尧在这张网下被越收越紧之外,好像什么作用都没有。
“其实我好多时候都想反抗,但我没办法。”纪尧说:“我爸已经伤害她了,难不成我也学我爸一样伤害她吗。”
想要反抗纪母的“暴政”真的很简单,只要像纪康源一样无视她就行了。反正纪康源只在乎纪尧的学习和未来发展,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过多训斥他。
但纪尧真的做不到。
如果纪母是个纯粹的控制狂,那纪尧可以毫无顾忌地反抗她、跟她争吵、拒绝她的所有无理要求,而不用在意是不是伤害了她。
可问题就在于,她不是。
在纪尧很小的时候,纪母也曾经是个非常和善的母亲,会抱着他讲故事,在纪康源无故骂他的时候出来打圆场。
正是因为纪尧知道纪母怎么一点点变成这样的,所以他根本没办法反抗,也没办法斥责她什么。
受害者无法指责另一个受害者,所以就只能一力承担这个家庭的所有伤害。
“你知道我妈叫什么吗?”纪尧没等蒋衡回答,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她叫孟雁。”
“或许我外公希望她能展翅高飞,但她最后没做成大雁,反倒差点把自己的婚姻过成一场梦魇。”纪尧说。
蒋衡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纪尧搂紧在怀里。
纪尧没说过这些事,于是他曾经一度以为纪尧只是受不了严苛的家庭环境,才会那么抵触亲密关系。但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也终于得到了解释——因为他真的生了一身反骨,却又被自己硬生生敲碎了,所以他叛逆又懦弱,哪怕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却还是会在那样的气氛里保持沉默。
纪尧无法改变纪康源,于是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徒劳地保护孟雁。
“你是因为这个才害怕成家?”蒋衡问。
纪尧嗯了一声。
“我不应该害怕吗?”纪尧轻声反问道。
“如果他们本来就感情不好,那就算了,只当都是婚姻制度下的受害者。”纪尧说:“但偏偏后来又告诉我,他们曾经一起有过那么幸福的恋爱时光。”
如果一切本来就是破碎不堪,一地鸡毛就算了,可这东西本来美好过,只是后来被现实无端打碎,好像听起来就要多出几分悲剧色彩。
纪尧很害怕走上孟雁的老路,也害怕所有美妙的感情最后都消磨于现实之中,更害怕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后,自己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蒋衡用掌心贴了贴纪尧冰凉的侧脸。
天色已晚,气温又悄无声息地下降了几度,但蒋衡背靠着栏杆,替纪尧挡掉了大部分寒风。
他想要安慰纪尧几句,或者对这件事评价两句什么,但蒋衡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家庭这样私密的东西,是印刻在每个人灵魂里的,别人轻描淡写几句话,没法抚平伤害,也没法让人释然。
“我爱你。”于是蒋衡只是说:“不用害怕,我可以永远爱你。”
“我知道。”纪尧说:“只有你说这句话我才相信。”
在跟蒋衡分手之后,纪尧想过重新开始,但他没能成功。
这世上好像不会再有第二个蒋衡这样的人,能把爱这种消耗品毫无保留地向外扩散,延绵不绝,仿佛永无尽头。
纪尧不相信毫无根据的承诺,在多巴胺的刺激下,人会轻而易举地许下自己做不到的承诺,本质都是为了求偶,不具备可信度。
但蒋衡是个例外。
正是因为在之前恋爱的那些日子里,纪尧体会过那些永无止境的爱,所以他知道,蒋衡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