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荇之这一觉睡得很好。
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明光透过纸糊的门扇在木质地板上落下一道道方格。
江荇之刚掀开被子坐起来,屋中的另一人便听到动静绕过了屏风,“醒了,灯灯?”
“嗯。”刚醒的声音带了点迷蒙。江荇之身上还穿着昨天的明衣,单薄的一件从肩头垂落下来。睡觉时衣襟松散开,隐隐的瓷白遮掩不住。
钟酩心跳陡然快了几拍。
他站在屏风前犹豫了一瞬要不要上前,最终还是感性压过了理性,几步走过去挥手取来江荇之的外衫给人披在肩头,“你先把衣服换好,我出去给你叫早膳。”
半露的光景被遮挡严实,江荇之看钟酩耳根都红了,还克制地替他拢紧了衣衫,忍不住涌上一点羞涩和满足。
墟剑有这么君子吗?明明之前还偷偷亲他耳朵……他想着很快又了然:喔,毕竟还披着马甲呢。
江荇之就说,“你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钟酩念念不舍地松开了他的衣衫,“嗯”了一声转头出门。
屋门关上,江荇之很快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将客栈的明衣搭在一边。刚换好,屋门敲了两声再次打开,钟酩端着早膳推门进来。
屋中置了一张方形矮几,钟酩将早膳放在案几上,“有你喜欢的蒸鱼。”
江荇之立马欢欣地扑腾过来,端着碗筷埋头享用早膳。
桌上的早膳是一人份,钟酩没有口腹之欲,辟谷之后除了陪江荇之吃的那几顿,很少再吃过什么东西。江荇之吃饭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把人看着。
他看着江荇之吃得专注的脸,脑中不断浮现出昨日的点点滴滴,像是断线的水珠滴落在他心头,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灯灯为什么要和他做这些?
照这么发展下去可不妙,还是得赶快回到“墟剑”的身份,和人堂堂正正地在一起。
江荇之吃了几口,正想问钟酩要不要尝一点,抬头就发现对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他放下碗筷,“阿座,你在想什么?”
钟酩搭在膝头的食指蜷了一下,实在坐不住了,“灯灯,你补全神魂之后,有没有一些特别的感受?”像是穿回一千年后的冲动什么的。
江荇之瞬如醍醐灌顶!
先前魔界一片混乱,他两人走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仔细查探;接着他又被墟剑的马甲抢占了注意力,差点忘了这回事。
他立马放下碗筷,闭眼细细感受起来。
神识自丹田识海翻滚过一圈,经过胃部时还带了股鱼香味……江荇之喉头可疑地一动,咕咚。鱼还没吃完。
对面的视线紧张地注视着他,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咕咚。
直到江荇之睁开眼,钟酩才试探地凑近,“感觉如何?”
江荇之摇摇头,“没有感觉。”
他还记得在通天殿中,那道来自浩渺洪荒间的声音叫他“等”——那就等吧,反正……反正墟剑已经陪在自己身边了。
江荇之想着,又朝对方看了一眼。
钟酩被看得心头惊惧:灯灯这是什么眼神?
钟酩问,“怎么了?”
江荇之气定神闲地收回目光,“没什么,不急。”
不急?怎么就不急了!
钟酩把膝头的衣料攥出几道褶皱:灯灯难道不想快点见到自己!?
在他兀自焦急间,江荇之已经美滋滋地吃完了剩下半条鱼。他擦了擦嘴,“我们今天还要不要去哪里玩?”
钟酩紧张,“不用了!”
江荇之擦嘴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
钟酩感觉自己现在是在忍痛割爱:虽然和他的灯灯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但这些快乐的初体验,还是留着和他“墟剑”一起做比较好。
不然等以后江荇之回忆起来,脑海里岂不全是“柏慕”的身影?
钟酩一想到这儿,又开始神魂俱震。
感受到对面传来的目光不解中带着失落,他忙软下声调,“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他说完看江荇之张了张嘴,又赶在人说话前好声哄道,“这几天已经够快乐了,剩下不如留着以后我们慢慢快乐。”
以后~我们。
江荇之张开的嘴又合上:墟剑还挺会哄他开心的嘛!
他心里像浸了蜜一样甜,抿着唇羞涩一笑,“那好吧。”
钟酩盯着他翘起的唇角,整个人微微凝固。
·
两人收拾了一下出门。
江荇之掂着干瘪的钱袋,“我灵石快用完了,回去的路上顺道去趟当铺怎么样?”
钟酩品了品:当铺?当铺不暧昧、不浪漫,挺好的。
他应下,“那就去吧。”
两人说话间正走出一道回廊,穿过昨日公共汤池所在的中庭。虽说是白天,这会儿也有不少旅客在中庭泡汤、靠着案几小酌聊天。
他们绕过汤池时,从斜前方忽然绕来两名青年。
对方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挠挠头出声叫住江荇之,“你们也是专程来这家客栈泡汤的?要不要交个朋友,一起坐下聊聊天。”
这话一听就是搭讪。
钟酩见对面的青年一直看着江荇之,眉心一下蹙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正要替人挡下,就听江荇之开口,“多谢邀请,不过我有伴了,我们正要离开。”
他说着还转头看了钟酩一眼,意味不言而喻。
钟酩心头一动。下一刻,身体已经快于思维走了过去,全然顾不上纠结“亲近不亲近”的问题,抬手便揽住了江荇之的腰身,往自己身前一带——这是一副宣誓主权的姿态。
对面两人见状立马懂了,尴尬地道了声“打扰”,转头离开。
低声的议论随风传入他们耳中:
“我就和你说了他们肯定是道侣,你还非说是兄弟。”
“这不是想着问问看嘛……”
两人几步走远,钟酩的手还握在江荇之柔韧的腰肢上。他慢慢回味着后者方才的话:“有伴了”,这是什么意思?
不不,应该只是拒绝的说辞罢了。就像当初他们去玉花宗时,不也假扮了“道侣”?灯灯总不可能真的把他“柏慕”当作伴侣。
钟酩心里想着不可能,手指却下意识收紧。
江荇之被搂得往他怀里轻轻撞了一下,感受到紧扣在自己腰身上的那只手灼热而有力,仿佛不容他挣脱一般。
他心头一燥,忍不住想:若是墟剑像这样掐着他的腰同他接吻,他会不会动也动不了,只能仰着头承受……
燥热的温度一下袭上了脸庞。江荇之正想着他两人以后这样那样,忽然听耳畔落下一道惊惧的声音,“……灯灯,你的脸好红?”
江荇之回过神,轻咳一声垂下眼,“你,你还不放手?”
握住他腰身的手顿时松开,钟酩赶紧退开两步。
江荇之侧对着他,脸颊像染了一抹天边的晚霞,明艳得让人心动。但钟酩这会儿不敢心动,他的心忐忑得就快要不动。
他替人搜寻理由,“脸红成这样,是不是你的病体又抱恙了?”
江荇之,“……”
脸上的热度缓缓退却。
他幽幽侧了钟酩一眼,“对,被汤池的热气冲昏了头。”
话落,钟酩竟然松了口气,“我就说。”
江荇之轻声,“我病体抱恙,阿座好像挺开心的?”
“怎么会。”钟酩赶紧贴过来,作势要伸手探他的额头,“我心疼还来不及。哪里不舒服,让我看看?”
啪!探来的手被一把拍开。
江荇之抬步越过他,“你又不是医师,看什么看。”
那一声脆响穿破了中庭里整片缭绕的白烟,打在了钟酩的心上,把那块高悬的石头打落回了肚子里。
对对,这才对!
打得真好,这才是平常的灯灯!
钟酩又安安稳稳地跟了上去。
…
两人出了客栈离开柳城。
返回昆仑的途中,他们落到洵阳城去当铺换钱。
江荇之绕过屏风走到柜台前时,掌柜的神色却不似前几次那般如盼甘霖,反而有些为难,“客官……上次拿来的那枚玉环,还没当出去。”
“为什么,那位买主不要了?”
“不是,是人还没来。”掌柜算着时间,“按以往的规律,前两日就该来了。”
江荇之忖了忖,“大概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那就再等等,不着急。”
他说完叫上陪在一旁的钟酩离开。两人出了当铺门,江荇之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上次擦肩而过的那名魔修,而且前几日魔界正好出了乱子……
想到魔界,也不知道魔界现在是什么情况。
手腕被一只食指轻轻碰了一下。钟酩问,“在想什么?若是怕钱不够,我这里还有很多,随你用。”
江荇之暂时将魔界的事抛在一旁,看了眼低头而来的钟酩,“不用了,等回了昆仑,从大师的算卦钱里抽两成出来就行。”
他还欠了这人三千枚灵石没还呢。
想到这里,江荇之忽然思及对方说这些钱是攒的媳妇本。唉,媳妇本……他脸上又红了,他们还没结为道侣呢,什么媳妇不媳妇的。
钟酩看了眼江荇之脸上慢慢升起的薄红:怎么回事,谈钱都要脸红,难不成真是病体抱恙了?
“嗯。”他定了定神,安慰自己是他之前想多了,“如果钱还不够,就让大师再多跑几单。”
“……”
江荇之从“媳妇本”里抽回神,不禁开始怀疑这人是怎么攒的媳妇本。他深深地看了钟酩一眼,“你可真是人尽其才。”
钟酩难掩骄傲,“过奖了,灯灯。”
·
两人回到昆仑,正好遇见诛严两兄弟。
新换的“情侣装”一深一浅穿在他两人身上,十分夺人眼球。诛严和诛绪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无限深意:
看来他们门主和柏护法这两天,是去外面度蜜月了。
诛绪夸了一句,“好般配的一身!”
“嗯。”钟酩被夸得心头暗喜,又忍不住提心吊胆地去看江荇之的神情。
江荇之闻言不置可否,只轻轻训道,“还不快去专注工作。”他说完和钟酩打了声招呼,“我去找一趟无芥大师。”
这态度模糊得让钟酩摸不着底,他应了一声,“你去吧。”
银蓝色的身影几步消失在山阶前。
待人离开,钟酩转头叫住正要去工作的诛严和诛绪,“等等。”
“怎么了,柏护法?”
他迟疑,“在你们看来……我和荇之是什么关系?”
诛绪理所当然地比了个心,“不就是内种关系!”
“什么时候察觉的?”
“属下刚来昆仑就知道啦。”
那些个“你压我,我压你”的,可都在他小本本上记得好好的呢!
这么早?钟酩皱眉:也就是说在别人眼里,他和灯灯的关系就没变过。
难道是他这几天太敏感了?
还是说……他潜移默化得太过成功,弄假成真了!?
…
江荇之尚不知晓那头钟酩心中的惊涛骇浪,他这会儿正敲开了无芥的屋门。
屋门一开,无芥的脸出现在眼前。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胸口赤红的月衔珠上,随即了然一笑,侧身让开,“门主,请进。”
“大师。”江荇之现在看待无芥的眼光已经截然不同!无芥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无比高大而神圣,就连那眼皮子底下簌簌掉落的金粉都显得十分玄妙。
那是金粉吗?那分明是散播的神谕。
两人在屋中落座,江荇之感激而又羞赧地道歉,“先前是我误会大师了,大师算得真准。”
什么“近在眼前”、“一半的得偿所愿”,竟然都说中了。
“无碍,一切的谶言都会被时间应验。”无芥端坐在座椅上,笑得高深。
江荇之摸出两枚灵石,“那剩下的一半什么时候能应验?”
光滑的灵石搁在桌面上,无芥没有立马收下。他似乎隔着眼皮看了江荇之一会儿,直到把人看得有些莫名,这才抬手将灵石揽入囊中。
唇齿轻启,“等。”
嗡!脑中仿佛被一道渺远的声音笼罩。
江荇之有一瞬离神,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怔怔地在坐在原处,感觉自己出神了好半晌,但待他缓缓回过神时,视线瞥过案头的香炉,见那线香也不过才燃半指节长。
“大师……”江荇之看向无芥,想问些什么,开口却发现不知从何问起。
无芥像是看出他的茫然,“门主若是无所问,便不要问。”他说着话头一转,从桌案底下摸出一把拴了红线的小金片,“不如来看看贫道最新推出的产品。”
江荇之,“……”
江荇之,“什么产品?”
三股编成的红线中间系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片,细细一看做成了荷叶的形状,看样子是能系在手腕上。
无芥殷勤介绍,“纯手工产品,适合恋爱中的男男女女,支持刻字,把心上人的名字刻在荷叶上,保佑恋爱顺利长久。”
江荇之诚恳发问,“是不是道侣看见都能感动哭?”
无芥淡然一笑,“你懂得太多了,门主。”
“你这就是消费陷阱啊大师。”江荇之抱着胳膊往椅背上一靠,幽幽叹气,“况且本门主囊中羞涩,钱不多了。”
“但贫道觉得……”
“说吧,多少钱一个?”
“……”无芥微笑,“不贵,四灵石。门主有内部折扣,三灵石就够了。”
哐啷,三枚灵石摆在桌上。
无芥收了钱,很快挑出一根红绳准备刻字,“刻什么名字,门主?”
江荇之看了眼那指甲盖大小的荷叶片,大概正好够刻两三个字。他想了想:墟剑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叫“柏慕”,那干脆就刻“柏慕”好了,反正都是同一个人,差别不大。
不然他该怎么和无芥解释“墟剑”这两个字?
“就刻‘柏慕’吧。”
金钩铁划的两个字在小荷叶上缓缓成型,无芥刻好之后交给江荇之,“戴在手腕上就行了,门主。”
江荇之一边戴一边琢磨,“这小荷叶上的金箔该不会和大师眼皮子底下的金粉出自同源?”
“门主说笑了,一个纯金一个镀金,贫道怎么会欺诈客户呢?”
“那就行。”
他戴好红线,又将阔袖抖下来遮住手腕。一想到自己把墟剑的名字刻下来戴在身上,厚脸皮如江荇之居然也有点羞臊。
这种恋爱中的小把戏,还挺甜蜜。
江荇之起身道别,“那我先走了,大师。”
“门主慢走,下次再来。”
屋门“吱呀”在背后关上。江荇之刚走出无芥的小院,迎面就遇上了钟酩。
对方拧紧的眉心在看见他时很快又舒展开,钟酩几步走过来,敛去了纠结的神色,“刚从无芥那里收完抽成回来?”
“没有。”江荇之摸摸鼻尖。他给忘了,不但忘了收钱,还花出去了两笔,“下次再收。”
“那是去干嘛了,又算了卦?”
“算是吧。”江荇之模糊地答了一句,红线系在他手腕上,有些酥痒。他转头往山上走,“我们回去吧。”
他的态度模糊得可疑,钟酩跟上来,侧头揣测着他的神色,“算什么了?”
“就问了问我多久能回去。”
“怎么说?”钟酩声线一紧,听着竟比江荇之还在意。
江荇之看了他一眼,转回头望向上方长长的石阶和满山飘落的红叶,悠然拉长语调,“遥遥无期。”
咯噔!钟酩心头一撞。
江荇之问,“怎么了,阿座?”
在对方的注视下,钟酩牵强地扯起嘴角,“太好了,我舍不得灯灯。”
江荇之看他笑容泛苦,嘴唇动了动没绷住笑,“喔,我也舍不得阿座。”
漫山的红叶在这抹明软的笑意下都成了陪衬。一阵山风穿林,吹起江荇之的长发在身后翩飞着,像是拂过钟酩的心头,让他悸动不已。
钟酩悸动的同时又忍不住焦虑:有什么舍不得的,这小马甲哪比得上他本尊?
赶紧回一千年后和他“墟剑”甜甜蜜蜜不比这更吸引人?
江荇之却好似没看出他的纠结,又转头登上石阶。
他走出几步,钟酩还停在原地。高几阶的落差下,被风吹起的袖口翻开,忽而露出一道细细的红线来。
视线猛地定住!
钟酩呼吸一屏,几步上前“啪”地拉住了那只手腕,在急促的心跳中抬起对方的手——
“阿座!”江荇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看到了,脸上不由一热。
宽大的袖口自腕间滑落下来,堆叠在胳膊肘上,瓷白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条崭新的红绳,小荷叶上的刻字清晰地落入钟酩的眼底。
他握着江荇之的手腕,整个人都震了震。
——柏慕。
钟酩这次是真的忍不住被汹涌的酸意淹没,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拉着江荇之的手往自己身前一带,咬着牙根低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