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沂最近忙着去盯印刷。
印刷厂里机器轰鸣,白色纸屑揉碎了的鹅毛一样飞舞。
时沂一边咳嗽一边对印刷厂的负责人说:“之前说好这两天就可以交的书,现在还没开始印吗?”
印刷厂负责人是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虎目高鼻,一张阔脸,凶相毕露。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浑不在意地说:“我跟你们傅主任说过了,纸价飞涨,之前合同咱们厂子里亏太多了。他同意我们缓一缓。”
时沂已经来来回回三四趟,总是被各种理由搪塞,这次好容易问出个根本原因,又是社里领导点了头的,他还能干些什么?
“傅主任可没有跟我说过,是社长催我来盯进度。要不我现在给社长打个电话,宋哥您亲自跟社长说一下。”
出版社里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时沂不懂这些,也不懂如何周旋经营,不过是想好好做书。
可是宋哥说什么也不愿意打电话,工作服一换,又往车间去了。门哐的一声关上,只把时沂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
时沂气得脸色发白,也只能先回出版社。
结果一回出版社,又出了大事。
之前审批出版的童书里有两本被某知名儿童文学作家告上法庭,原因是涉嫌抄袭本人著作。这件事情时沂是知道的,整个社里都是知道的。
《小青蛙你在哪儿呀》和《好孩子与坏孩子》这两本书时沂一开始就不看好。他在本科的时候对儿童文学很感兴趣,加入了学校里面的学社跟着老师研究儿童文学,自然看了不少儿童文学作品。而这两本书,简直就是瑞典某国民作家和这位上诉的作家作品粗制滥造的拼接。但是最近在自媒体上爆火又被几个儿童文学营销号连番推荐,盛名之下自然有利可图。
社里花了不少时间财力总算争取到了这两本书的版权。
时沂在社里审批的时候就提出过抄袭可能导致的后期纠纷,但是社里否决了他,反而让他跑印刷去了。
时沂坐到座位上,还未坐稳,就看到傅主任从社长办公室出来,两眼冒火地盯着他,没好气地说:“时沂,社长叫你进去。”
时沂进了办公室,社长一开口就咄咄逼人:“印刷厂的书开始印刷了吗?”
“没,那边说傅主任同意他们推迟印刷,而且可能对原先合同不满意,他们提出用另外一种纸来印刷。”
“那这次版权事件你有什么想法?”
时沂想了想:“打官司我们势必也被牵扯在内,我们避无可避。”
“这两本书是你审核的吧?”
时沂一下子站起来,椅子刺啦一声。
他惊愕地看着社长:“这两本书虽然名义上的审核是我做的,但是我早就提出过这个问题,是社里钻版权法的空子,直接跳过我的意见申请书号审批和生产销售的!”
社长定定地看着他:“好了,你出去吧。”
时沂怒气未消出了办公室,就听到同事们窃窃私语。出版社效益实在太差了,要不整改,要不倒闭,哪一项都少不了裁员。
时沂坐在座位上,用手撑住额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响作一片。
做书怎么这么难?
选题、选题报批、组稿编辑、审批、申请书号、排版印刷、生产销售,每一个环节都让他精疲力尽。
他在这里工作几个月了,他付出的精力全都被人说是蠢人的无用功,没人在意他的想法,只在意他做的书能卖多少册。
时沂撑着脑袋进了厕所,冲了把脸。冬天刺骨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冻得神经末梢都麻痹。
他抬起脸,看到脏兮兮镜子中的自己。
面色苍白,眼下明显的青黑,瞳仁黯淡,笑意艰涩。
他一点儿都不开心。
可是能怎么办呢?
人生不过是熬。别人也在熬,他怎么任性?
可是原来时沂连熬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星期后,他被开除了。
他一言不发地接受了现实,交接完工作,拿了当月结算的工资,立刻整理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离开了。
时沂抱着纸箱子站在地铁上,拉着吊环,疲惫地低着头。
时沂麻木地被脑袋里一个声音反复反复洗脑。
你好笨啊。
你好没用啊。
你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他听到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声音说,对。
时沂又一次承认,自己是个废物。
他太难受了。他在这座城市里一点都不快乐。
他今年三十岁了,但是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不过是十八岁的那个男孩儿,站在狭小窗户前,浑身发抖地看着风雨飘摇的破落花园。继母在楼下大声喊他擦地板,父亲的拐杖咚咚咚敲在地板上,似乎越走越近了,要重重敲在他的脊背上。弟弟妹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书桌里一摞没有用处的志愿填报书和几本高中的笔记,被锁得严严实实。
过了十二年了,他依然是这样的人,没用,胆怯,容易绝望,无力抗争。
生活但凡再落下一片羽毛似的重量,都足以让他在一瞬间脊柱坍塌,成为一团无知无识的**,成为生活的牺牲品。
他曾经想过要跑。但是是钟俊同留下了他。
因为钟俊同来到时家,说自己在时父病中被嘱托和时沂结婚。
钟俊同带着一个腐朽的已死之人的对于婚姻的期盼来了。
这份期盼被递到时沂手上,像是一束染血的枯萎的玫瑰。但是它毕竟是玫瑰。
对了,俊同!想想俊同!
时沂用力地呼吸,溺水的人吸氧一般喘气。
俊同这么英俊,这么好,这么讨人喜欢,愿意抱他愿意亲他。这么好的人是他的丈夫诶!高兴一点啊!
可是随即,一个疑惑重重地击中了他。
俊同不是因为喜欢我和我结婚的,我在高兴什么啊?
钟俊同今天回家很早,正在客厅里看财经频道,突然门锁咔嚓一声,门被打开,时沂抱着箱子回来了。
时沂也没想到钟俊同回家这么早,抱着纸箱子的手僵硬无比,好半天,扯出个温柔的笑:“俊同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钟俊同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箱子,又认认真真地看时沂的眼睛。
他是不是哭过了?
时沂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装作随意地放下箱子,语气轻柔:“我不做童书啦。”他看到钟俊同的眉心皱了皱,心里酸涩羞耻,扯了个借口:“我忘记买菜了,我现在出门。”
时沂的眼眶酸得厉害,鼻子也好像被堵住似的无法呼吸。他在经历溺亡一样的绝望。但是他也想一个人溺亡。
他不想要俊同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
正开门,时沂的手腕突然被攥住了,捏得很紧很紧。
那只手上的手表是他昨天擦拭过,亲手给丈夫戴上的。银色的机械腕表,戴在钟俊同腕骨优美的手上特别漂亮。
“我买好菜了,随便买了些。但是你现在如果想出门,我可以陪你去。”
时沂背对着钟俊同,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砸到簇新的木质地板上。
“不......不用了。”
模糊中他又听到钟俊同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吃一家泰国菜。我们可以今晚去。”
时沂鼻子酸得更厉害,呜呜地哭出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似的。
他习惯一个人待着,关起门躲进柜子里,在樟脑丸味和洗衣液的味道中构筑自己黑暗的巢穴,在逐渐的窒息中一点点咀嚼所有不高兴的事情。
他的快乐是他自己一个人。他的痛苦也是他自己一个人的。
他没想过分享。他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一个情绪过滤器,不会给人任何反应,也不想索求任何反馈。
时沂觉得自己的眼泪太糟糕了。
他本来就不漂亮不好看,哭起来肯定更加丑了。
他干嘛要哭啊?
可是眼泪根本就止不住。他几乎不使用的泪腺一旦打开,轻易难以闭合。
钟俊同从后面抱住他,几秒后又觉得这个姿势不好,把时沂转过来,用力抱上去。
他不爱哭的妻子在哭。
眼泪浸湿了他昂贵的羊绒衫。
钟俊同说:“好了。可以哭,但是不可以哭太久。会头晕。”
时沂莫名其妙地就被钟俊同逗笑了,打着哭嗝小声说:“我要哭十分钟。”
钟俊同看了一眼手表:“行,我给你计时。”
时沂吸吸鼻子,脸颊通红:“我又不想哭了。”
“那我们收拾收拾,去吃泰国菜?再顺便看场电影?再给你买件新大衣。”
“嗯。”
时沂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撒娇的小猫似的蹭在他的颈窝里,濡湿的睫毛有点凉飕飕的。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