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星在一场兵荒马乱的乱梦中倏然一惊,翻身坐起。
因为他整只鼠抱着李银航的手指,又脸皮薄,不好意思贴人太近,所以几乎是横着睡的,一双后爪就搭在床沿。
他这一坐,把自己直接撂到了床底下去。
他晕头转向地爬起身来时,光裸的胳膊搭上了床沿,另一手扶上了额头。
等他看清楚自己的人类手指时,他面上的金纹腾地一下亮了起来。
……糟了。
他早已经习惯了人类的模拟体,这一摔,他无意识又把自己变成了人形。
他急忙看向了李银航,希望自己的窘态没被她瞧见。
结果他一抬脸,就和一直没能睡着的李银航撞了个大眼瞪小眼。
南极星愣了许久,金纹一瞬间亮得像是小夜灯。
他明明答应过她不会变成人……
他乍然变人,身无寸缕,张口结舌半晌,索性一矮身,刺溜一下钻到了床底,把脑袋往合抱的胳膊里一扎,摆出打死不肯再出来的架势。
李银航只是闭目假寐,被他发出的动静吵醒后,只瞧到他裸着半个身体,呆呆地坐在地上望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自觉主动地消失了。
李银航愣了一会儿,没生气,反倒被他的反应逗笑了。
南极星被她笑得满面通红,乱蓬蓬的金发都被映亮了一角。
隔着一层柔软的床垫,他能感觉到床上的李银航动了,似乎是移动到了床边位置。
她轻声唤他:“喂。”
南极星眼睛一闭,一心装死。
李银航敲敲床头柜:“出来嘛。”
南极星羞耻得连怎么编码都忘了,把热气滚滚的脸埋在臂弯里,瓮声瓮气道:“等我,变回去。”
李银航欠身,递了一方毛巾被进来。
李银航:“不用。你自在一点就好啦。”
三分钟后。
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尾牢牢包裹在中间、只露出一张冷淡俊脸的南极星,和倚着床头的李银航对视。
为了表示坦然,他死死盯着她,坚决不肯主动挪开视线。
看着他金光泛泛的面颊,李银航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说:“我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
一提到“说话”,南极星就不开心起来。
他郁闷道:“我不会,说话。”
“慢慢说。”李银航看着那沮丧的青年金发两侧垂着的耳朵,宽慰他道,“没事,你一点点说,我一点点听。”
“……夜很长的。”
南极星抱膝,把下半张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间:“我,说什么呢?”
离得这么近,李银航才发现他连睫毛都是金色的。
她轻声鼓励:“没事。你想说什么,我都听。”
南极星这回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李银航以为这场对话要在僵持中以他们中的某个人先睡过去为止时,他说:“我跟你说说,他们的事情吧。”
……
南极星无法使用复杂的词汇。
他的心思一直是简单的,偶尔会因为没能准确扑到南舟的手上而生气,或是因为苹果不够甜,抱着苹果,郁卒万分。
即使是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只要南舟肯过来,用指端摸摸他的脑袋,一切就没事了。
他跟着南舟离开了永无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世界繁华,固然很好,但他只想呆在南舟怀里,分他的一口苹果。
他懵懂地看着江舫拒绝南舟的示好,看着江舫试图把他推出去交朋友,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把南舟推开,却会在深夜间趁南舟熟睡时,长久且温柔地望着他的面孔,直到他自己意识过来后,故作强硬地背过身去,好像这样就能在二人之间划上一道难以逾越的楚河汉界。
南极星用他的小脑袋瓜,是无论如何都分析不出来江舫的行为目的的。
他只觉得,江舫好像没有南舟喜欢他那样,那么喜欢南舟。
得出这一结论后,南极星很生气,觉得江舫是瞎了狗眼。
在“。”举队进入那个充满西方幻想色彩的副本后,南舟去见了一次江舫,和他赏了一次月亮。
在这之前,他们也经常做这样的事情。
南极星没觉得有什么,兴冲冲地跑去旁边的密林里摘果子。
走时,一切如常。
等南极星回来时,二人间的气氛却变了。
江舫沉默着去洗漱,南舟则坐在了窗边,静静遥望着吊桥方向。
南极星带了两只小小的红果子回来,一只含在嘴里,一只抱在怀里,本来是殷勤地想要跟南舟邀功,可察觉到气氛有异后,它就躲在外面的树梢上,将树尖尖压得一摇一晃,荡秋千。
南舟很快与他对视了。
他把半身探出窗户,伸出手臂,搭了一座桥。
南极星听话地爬上了他的虎口蹲好。
因为发现他的情绪不高。
即使南舟平时没有什么神情波动,南极星也能发现。
南舟问他:“南极星,我和舫哥分开,你跟着我,还是跟着他?”
南极星什么也没有说,先抱住了南舟的手腕,主动表明了立场,再用目光问他:
……为什么?
彼时,南舟只知道他通人性,并不知道他将来会有变成人形的一天。
但他还是会好好地同他解释理由:“我要想办法接近游戏背后的力量。我想要变成人。”
南极星表示疑惑。
他觉得南舟已经很像人了。
而且他比他们一路上走来遇到的人形生物,都要温柔,都要好,都要更好看。
南极星蹭蹭他的手腕,含糊着叫了两声。
做人又有什么好的。
“维持现状,就很好吗?”
南舟望着自己的手脚:“你看。我以前还是个小孩。我以后也会老。”
“我可能会死在流浪的路上,死在某一个怪物手里,与其那个样子,不如死在追求自由世界的路上。”
南极星抱着他的手,瞪着眼睛看他。
南舟和他对视片刻,用食指在他额顶上轻轻一点:“好,我不说死。”
南极星仍然气鼓鼓的。
南舟:“好,带着你。去哪里都带着你。”
南极星这才高兴了,开心地把红果子往前一递,打算和他一起分享。
然后一人一鼠都被涩得让人掉眼泪的果子弄麻了半边腮帮子,被哭笑不得的江舫拉到盥洗室里乖乖漱口。
两个人夜谈过后,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们依然一起起居,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副本任务。
谁也不再谈离开之后的事情。
只是江舫注视着沉睡南舟的目光更加长久。
南极星无法解析那种复杂的目光,也无法判断,江舫究竟是想要把南舟的形影更清晰地刻在脑海中,还是在用视线演练将南舟捆绑束缚起来的全过程。
南极星甚至在江舫的口袋里发现过一副银亮的手铐。
他想不通江舫想做什么,索性不去想了。
就算是手铐,对南舟来说,也是随手一扭就能弄断的。
任何人都锁不住他的心,除非肯用心来锁。
南极星极少参与他们的副本流程。
它只会四脚朝天地睡觉,该吃饭的时候出来觅食,把肚子吃圆了,就继续一枕酣甜。
在情况紧急时,南舟才会把他放出来。
他负责一口啃掉对方的头,然后被南舟摁着擦擦嘴,就可以继续睡觉了。
更何况,这次的副本剧情实在很平和。
一个公爵,一个牧师,隔桥而居,互不打扰。
两边相安无事。
南舟和江舫作为教堂这边的神职人员,只要做一些分内的事情就好,以及每日去吊桥处,给两人传递日常信物。
南极星连呆在南舟身边都觉得无聊,干脆留在房间里,大被一盖,睡醒了就去餐厅找一点圣餐吃,再自己出去玩,抓着细细的树藤荡悠悠。
他不认为南舟会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人,因而睡得心安理得。
也正因为此,当某日,教堂玻璃骤然被人砸碎时,南极星相当平静。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心里缓慢地转着“总算打起来了”的念头,前爪伏在舒适柔软的被面上,充分地伸了个懒腰,把自己的每一寸数据骨节都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来,才迈着小碎步出了房间,跳上散发着淡淡木香的旋转楼梯扶手,优哉游哉地看向教堂里破碎的圣母像。
他看到,南舟的头枕在圣母的头颅碎片上,一口血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把他本就如光化来的皮肤更衬得惨白异常。
南极星愣住了。
他的爪子不安地在楼梯扶手上踩了两下,像是打算加速逃离这个可笑的噩梦。
这是做梦吧?
除了做梦,这个场景,有一丝一毫存在的合理性吗?
在他看向南舟时,南舟也看向了他。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跑。
南极星的动作僵住了。
因为南舟也迅速起身,合身向外冲去。
南极星深呼吸两下,不再犹豫,掉头冲回了卧室,从大开的窗户上一跃而下,张开小而薄的滑翔翼,俯瞰着他一觉醒来就突然间陷入炼狱的世间。
他向来听话。
南舟让他跑,没让他帮忙,那就是他能应付。
他去,只能束手束脚。
那些陪他们留在教堂这边的人,都死了。
曾经顶着江舫想要杀人的视线,壮着胆子想要摸南舟长腿的少年,倒在了草坪上。
嘴贱人皮又顽劣、却始终守在江舫身边的耳钉男,倒在了台阶前。
诚恳温柔、待人温和、经常会带甜点给他吃的宋海凝,倒在了一棵树下。
他们静静卧在地上,或俯或仰,死相不算太狰狞,只是脖子统一地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侧面扭曲着。
南极星踉踉跄跄地在一处树杈上刹住了车,因为动作太急,险些翻下树来。
直至现在,他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梦境。
有谁能伤到南舟?
有谁能杀了这么多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断了南极星思绪的,是即使有层层林木阻挡,仍然无法忽视的熊熊黑烟。
南极星提起一口气,小炮弹一样在林木间发力穿梭,很快抵达了能望见吊桥的地方。
连接两岸的吊桥上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铁链,麻绳,钢铁,木板,被统一地烧出了让人牙酸的细响。
吱——
吱——
黑色的热气不断向上升去。
在桥下,是深渊,是乱石,是湍急的河流。
任何一个人从这样的高度坠落下去,除了粉身碎骨,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桥东是教堂,桥西是公爵城堡。
本该在教堂供职的江舫却站在公爵城堡那一侧,身着神职人员的服装,随时会崩塌的桥长发被热风掀起,随时有被吞噬之险。
他面颊上有血,目光遥望着教堂方向,目光复杂、决绝、狠戾。
银亮的斧尖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血。
看似狰狞,但那血似乎是从他手臂上落下的。
南极星一时困惑难解,脑中无论如何运算,也无法得出眼下的结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