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在回来以后的这段时间,时常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总会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恍惚感。
这天的天气有些阴冷,他每逢这样的天气总是会腰酸背疼,阴冷的寒意像是在沿着他的骨头缝往里钻。
这样的时候他就会不外出,在温暖的室内,给花房里的花浇浇水。
客厅里陆溓宁正在那里翻看着一沓文件,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电视机上正播放着今日新闻,突然画面上出现一段监控录像,是一辆车撞上一位老人的新闻。
只是不是那么单纯的意外事件。
碰瓷老人碰瓷不成,反被撞上,当场去世。
监控录像里显示,在这老人先故意跌倒在车前的时候,里面的驾驶座上的人打下来车窗,两人对着叫嚷了几句,看起来情绪很是激动。
而后那人倒车,直接踩了油门撞了上去。
一下把人撞出去几米远。
陆溓宁视线陡然一顿,连带着管家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轻声说:“这好像是……”
那几年陆溓宁时常对李琰放心不下,会找人跟着李琰,拍摄一些照片,这个老乞丐在照片中出现的频率可不算低。
这件事现在网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有很多遭遇过碰瓷讹钱的人都义愤填膺,说道活该之类的。
也有觉得车主过分,再怎么也不该把人撞死。
还有些怀疑驾车的人肯定是酒驾的,不然怎么会情绪这么冲动把人在街上就这样撞。
陆溓宁面不改色把台换了过去,又想转头告诉管家,让他这两天多注意着点电视。
结果刚一转头,就看见从二楼下来的李琰,正红着眼盯着电视机,扶着扶梯栏杆的手指尖发白。
陆溓宁立马站了起来,李琰则是转身就往楼上跑去。
李琰在手机上浏览了新闻。
看见了事情的大概,又知道了开车撞人的那位是位富家子弟,而且事件本就争议性很大。
有人爆出来撞人的是齐家的齐骅。
当李琰情绪不稳地问陆溓宁,这件事最终会怎么判的时候。
陆溓宁只垂了垂眼皮说道:“撞人的是齐臻的表弟。”
“齐臻的意思是会看在他姑妈的面子上……”陆溓宁话都没说完就被李琰打断了。
他说:“够了!”
李琰吐出来一口气,他对陆溓宁几乎都要有些本能地排斥了:“你先…你先出去…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陆溓宁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退出去,给李琰关上了门。
事情过后的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
自称是名律师,陆溓宁不在家,所以先碰上面儿的是李琰。
而这人本来就是来见李琰的,说是岳先生留下的遗嘱,把遗产留给了他。
他把文件递给李琰。
李琰手抖了一下,没拿住,东西掉在地上,散了一地。
晚上陆溓宁回来的时候,看见管家沉默地在收拾桌子,桌面上还零散着放着几瓶空酒瓶。
“喝酒了?”陆溓宁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管家把下午有律师来过的事情说了。
陆溓宁显然也是没有预料到,然后说:“留了多少?”
“十万。”管家回答。
看起来是攒了一生的积蓄的全部了。
他跟李琰一起蹲在街边的那些时光,有没有想过李琰身上穿的一件衣服的价钱,就要比他积攒了一辈子的钱都多呢。
“人呢?”陆溓宁问。
“喝了点酒,说是头晕,去楼上休息了。”管家说。
现在休息时间确实有些过早。
陆溓宁上楼的时候还刻意放轻了脚步,怕打扰到李琰。结果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上根本没有李琰的人影!
正当他用手揉了揉眉心,一边脚步有些急促地下楼的时候,在桌面上收拾完毕的管家突然又出声道:“桌面上的餐具里,少了一把水果刀。”
这无疑是很阴冷的一天。
李琰手脚冰冷,浑身上下都似乎是没了知觉,眼神有些发愣地往前迈着脚。
他看着手机上齐臻发来的地址,迎着冷风不断往前走。
他这个时候还不知道,齐臻在把这个地址发给他的同时,也发给了陆溓宁。
不到十五分钟,陆溓宁就找到了他。
陆溓宁似乎也是有些动气,抓着李琰的肩膀,扣着他问:“你到底要干嘛!?”
“这么冷的天,你就穿这样薄就跑出来!?”
他不冲李琰吼的时候还好,他这么一吼,李琰无神的双眼似乎也回了神,他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我也…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嘛。”李琰声音哑涩这样讲。
天色已经昏暗。
他眼里开始流出泪来,就那样直直望着陆溓宁。
陆溓宁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也受不了李琰的眼泪。
他把李琰冰冷的身躯抱进怀里,几乎是认输一样挫败又气恼的语气了,“行!你去吧,你只要不把人捅死,把人捅成什么样我都兜着。”他紧紧抱着李琰在他耳边说:“我给你兜着,李琰。”
“不要哭了。”
陆溓宁话音落下,李琰的袖子里就落出来一把水果刀。
水果刀“砰”得一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琰这才埋在陆溓宁怀里哭了起来,不是那种憋着的,面无表情地流泪,是真的哭出来声音。
车停在一边默默看着的齐臻在李琰袖子里滑出来一把刀的时候眼神微微一变。
他偏了偏脑袋,似乎有些好奇,好奇当年李琰接下来那一夜三百万的主意的时候和他今天拿起来刀往齐骅这里时,是不是一样的心情。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李琰这样的人。
他在齐臻这里从“贪婪愚蠢的人”变成“有点儿小聪明的人”再变成“普通人”最后又是“不太普通的普通人”他在很年轻的时候身上就有一种天然的莽撞感,有点儿像不太适应城市规则的野生动物,攻击性不强,但是也会保护自己。
但是按理来说,这个人遭受这么多苦难,经历那么多痛苦,不应该是一点都没变。
可他今年已经三十多了,还是那么懵懂莽撞。
齐臻把这归功于陆溓宁近些年来把李琰温养得太好的缘故。
陆溓宁在后续与齐家的合作中做了一些让步,条件是让齐臻不再插手他表弟的事。
齐臻答应了。
并且要求要收藏李琰那天拿着的那把刀。
说是听说攥上那把刀就可以获得玉石俱焚的魄力,和获得真爱的勇气。
陆溓宁当时只眼神嫌弃地望着他,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齐骅最终走正常法律途径被判了刑。
李琰那天在家里守着电视新闻看了。
老岳留下的十万块,李琰为他在A市买了块墓地。
这件事过去三个多月,李琰在街上以前老岳经常呆的地方偶然碰见了林笙。
两个人对视一眼,是李琰先礼貌又有些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林笙想必是已经早就听到过他回来的消息,应该是从最初的怒其不争中走出来了,他这个时候面对李琰态度已经很平静。
两个人走一段路,李琰有些不好意思。
沉默无言的两人走了一段路,最后要分开时,林笙还是忍不住问了李琰:“为什么?”
他好像是真的很困惑不解。
不理解为什么李琰会对陆溓宁这样人做出谅解,明明他对他做过那么多罪大恶极的事情。
李琰也被问得愣了一下,但是他其实是没办法回答林笙的,林笙也不会理解他。
含糊其辞了一阵,最后还是林笙放弃了。
最后看着李琰寡愣的脸,林笙没好气道:“下次有时间出来吃饭吧,我记得你好像好欠我一顿呢。”
李琰才又神色讪讪地笑了。
他答应说:“好。”
夜里李琰被陆溓宁抱着睡在床上。
昏暗夜灯下,两人贴得极近。
陆溓宁现在已经能在灯光下也睡得很好。
李琰的视线落在陆溓宁脸上,然后也偏了偏脑袋,挨在陆溓宁的胸前闭上眼睛了。
他其实没办法回答林笙,是因为林笙根本没法看到他在陆溓宁这里获得了什么,林笙本来就有,所以他看到李琰一直是在失去。
一位因为与伴侣发生口角,观念不合就放弃学业回到国内的林笙。
他自然不会理解,为什么他跟他的导师因为吵架就可以毅然决然分手,甚至老死不相往来,而李琰在饱经这么多伤害之后还依然能回到陆溓宁身边。
他替李琰不值。
就像齐臻为陆溓宁不值。
只有李琰自己知道他获得了什么。
李琰人生至此,亲人死绝,一生苦难凋零。
终于在陆溓宁这里最后获得了作为一个正常普通人的权利。
可以哭,可以叫疼,可以怨恨,可以委屈。
可以不用跑得太快,快得连疼都感受不到就又去迎接下一种苦痛。
原来李琰也可以哭,李琰的眼泪也可以很有用。
陆溓宁永远会为他的眼泪而让步,做李琰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生存逻辑的反驳。
从前的生活总是让李琰独自漫无目的地蹚一条一片黑暗的河流。
不知道哪里就有一块石头把他绊倒,他没法预料,也无法逃避,跌下去就窒息,水就漫过头顶。
只有拼了命,一直绷着脚尖,才得以喘息。
他一直奔走流窜,想要逃离。
是陆溓宁说:“我给你兜着,李琰。”
于是李琰不再奔跑了,停下来看见。
自他少时起就蜿蜒至此昏暗又布满淤泥的河流已经变了模样。
抬头才得见,天光大亮。
自此暗河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