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蘅退出APP,把李月驰的手机放到一边。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而似乎没什么用——那个视频像一丛火焰,点燃他脑海中的引线,然后嘭地一声,炸出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李月驰写给他的歌词。
他们都没想到李月驰会写那么长的歌词。《遮望眼》全曲四分十一秒,重复的唯有“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好喜欢被你长发遮望眼”两句,唐蘅想起来,六年前他独自跟着经纪人去北京,独自住在三环边上崭新的LOFT,独自吃饭,独自睡觉,常常半夜醒来,攥着手机犹豫要不要给李月驰打电话。他在MP3里循环《遮望眼》,又觉得自己听自己唱的歌实在有些古怪,就叫阿豪在武汉录了一版《遮望眼》发给他,循环没两天,又觉得还是很古怪——那是李月驰写给他的歌,好像不该别人来唱。为此,阿豪还在电话里骂他“屁事一堆”。
那么——那个MP3哪去了?他有印象,白色索尼MP3,付丽玲去日本旅游时买给他的。他确信那个MP3里存着他唱的《遮望眼》。
此外,音信全无的还有阿豪。离开武汉之后,他就再也没和阿豪联系过——那个矮个子的男孩,和他一样是gay。当然失联的不只是阿豪,还有很多以前的老朋友,玩乐队的,开酒吧的,开琴行的……这些人下落何处?竟像游鱼入海,再无踪迹了。
如果他没有到贵州出差,那么在他的生命里,李月驰将和这些人一样,再无踪迹。
如果他信了李月驰说的“我配不上你”,然后和徐主任一起回澳门,那么在他的生命里,李月驰仍会音信全无。
唐蘅起身,踩着拖鞋慢慢挪出房间。他的脚心很痛,不知道是不是结痂的伤口裂开了,但是顾不上这些,他循着一点声响穿过堂屋,来到厨房门口。李月驰家的厨房不算大,几乎被灶台占满了。那灶台是水泥砌成的,和地面连成一体,表面铺了白瓷砖。唐蘅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灶台。
李月驰正蹲在灶膛前面,不停往里面添柴。烟味很浓,柴火烧得毕剥作响,唐蘅被熏得咳了两声,李月驰这才扭过头,有点惊讶地说:“怎么了?”
“我走走,”唐蘅望向他,“也不能天天躺着。”
“那你等会儿,我弄完了来扶你。”
“好。”
李月驰加快手上的动作,不到半分钟就把剩下的半筐木柴送进灶膛,然后他走到唐蘅身边,把他的左臂架在自己肩膀上。
李月驰低头嗅了嗅:“我去换身衣服。”
唐蘅说:“怎么了?”
“烧柴味道重。”
“没事。”
李月驰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也对,你就当抽烟了。”
唐蘅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那包中华你不许抽了。”
“为什么?”
“对嗓子不好。”
“我……”
“你不是想做么,”李月驰忽然压低声音,“烟盒里还有两支烟,少抽一支换一次。”
唐蘅愣愣地问:“换完之后呢?”才两次啊?
李月驰不答,只是说:“走吧,带你去转转。”
唐蘅以为“转转”只是在院子里走两圈,却没想到李月驰推来了摩托车。
“兜风啊?”唐蘅有点惊讶。
“嗯,”李月驰说,“在这等我。”
他说完又进屋去了,很快端出一盆水,用抹布擦洗起摩托车。皮质座椅被擦得锃亮,连脚蹬都擦干净了,在阳光下反着一小片金色的光。
唐蘅看见他的额头亮晶晶的,出汗了。
李月驰跨上摩托,扭头对唐蘅说:“来吧。”
唐蘅挪过去,抬腿,双手扶住李月驰的腰。
“坐稳了吗?”
“嗯。”
他踩下油门,“嗡”地一声,摩托车驶出院子。时近正午,阳光明媚到唐蘅需要眯起眼睛,凉风灌进嘴巴鼻子,使得那股反胃感渐渐散去了。到处是绿色,树,草,农田,还有溪边一片一片的青苔。四下无人,唐蘅搂住李月驰,把脸颊贴在他削瘦的后背上。
“李月驰!”风很大,需要吼着说话,“我们去哪!”
李月驰不应,唐蘅便也不问了。山路起伏,有时颠簸得厉害,脚心传来阵阵痛意。后来唐蘅干脆伸直双腿,两脚悬空,感觉自己仿佛快要飞起来。
他闭上双眼,很希望摩托车永远不要停,他们永远飞驰在风中。
不过最后还是停了,唐蘅扒着李月驰不动,李月驰说:“到了。”
唐蘅说:“抱一会儿。”
于是他们就这样停住,唐蘅从背后环着李月驰,仍然双眸紧闭。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阳光更加温暖,晒在后背上,几乎有些烫。四周静谧一片,既没有人声,也没有鸡鸣和犬吠。
风很大,但是并不冷。
后来还是李月驰说:“下车吧。”唐蘅睁开眼,眨了眨,发现他们身在山顶。这是很高的山顶,向下俯瞰,可见溪水蜿蜒,绕过点点村舍和片片农田。
唐蘅环视四周,问:“这是最高的山?”
“这片最高的,”李月驰望着山下,“我小时候经常爬到这儿玩。”
“玩什么?”
“就坐着看,总觉得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李月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小学老师说县里建了电影院,我就很想看看。”
唐蘅沉默。
李月驰把手伸进裤兜,掏出唐蘅的手机。
“开机看看,”他说,“这里信号好。”
唐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把手机带出来了——大概是他进屋端水擦车的时候,原来他早有准备。
“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开机,”李月驰说,“早晚的事。”
唐蘅接过白色iphone8,沉默片刻:“那你回避一下,行吗?”
李月驰痛快道:“待会上来接你。”
说完便走向下山的小路,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唐蘅将手机开机,果然,一条接一条信息弹出来。他全都不看,直接拨了蒋亚的号码。
好一会儿电话才接通,蒋亚的声音睡意朦胧:“Hello?”
“说中文。”
“啊——靠,唐蘅?!”
“嗯。”
“你他妈死哪去了!”
“我在……”
“老子急得都要报警了!”蒋亚大骂,“前脚帮你检测出安眠药,后脚你他妈失联,怎么回事啊?!”
“我在贵州。”
“我知道啊!”
“我见到李月驰了。”
“……”
电话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唐蘅说:“蒋亚?”
“你不是去出差吗,”蒋亚的声音变得急促,“你怎么见着他了?啊?怎么回事啊?”
唐蘅思索片刻,决定从最重要的事情说起:“我们又在一起了。”
蒋亚:“……”
“不过,”唐蘅补充道,“是我单方面认为的。”
“别开玩笑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像在开玩笑吗?”
“唐蘅!”
“我给你说一件事。”
“李月驰肯定不同意!”
“对,”唐蘅望着远处深蓝的天际线,“他不同意。”
“是吧,你看,既然他不同——”
“你也知道对不对?”
“什么?”
“田小沁被我大伯强暴。”
“……”
“我就是给你说一声,你愿意的话,帮我转告安芸,”又一阵山风吹来,唐蘅忽然感到无比平静和镇定,“我要回武汉。”
唐蘅买了从铜仁到武汉的高铁票,然后手机关机。
他席地而坐,凝视着半山腰的树影,随着太阳的偏移,那影子也被一点一点拉长,他想这情形李月驰一定也见过。
他不知道李月驰坐在这里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唐蘅。”身后传来遥遥的呼喊,唐蘅转身,看见李月驰向自己走来,他身后尽是连绵的蓝天白云,好像他是从天空中走来的。
虽然他下巴上有凌乱的胡茬,也许两天没刮了。他的T恤灰中泛白,已经穿了很久。他太瘦,瘦得显出几分萧索,令人不忍心看他站在风中。
李月驰走到唐蘅面前,唐蘅望着他黑黝黝的双瞳。六年过去了,他入过狱的眼睛还是黑白分明,好像什么都变老了,只有他的目光不变。
唐蘅说:“我要回趟武汉。”
李月驰说:“不回行不行?”
唐蘅说:“不行。”
李月驰沉默半晌,说:“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算改变不了,至少能想起来,”唐蘅顿了顿,“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来贵州,我不知道的就永远不知道了,我忘了的也永远忘了。”
“……”
“比如你捅唐国木之前和我说了什么,我还是想不起来。还有很多,田小沁的事,蒋亚的事,安芸的……”
“都过去了。”
“但我不想忘了你,”唐蘅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