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办公室时,李月驰的手机仍然在振动。
他有点恍惚地掏出手机,看见五个来自唐蘅的未接来电,还有两条短信,第一条问他下课没有,第二条问他去哪了,怎么教室没人。
李月驰简短地回复:有事,稍等。
暮春的微风从窗子吹进来,暖洋洋的,拂过李月驰冰凉的指尖,才五月,唐教授的办公室就开足冷气了。
“月驰,我……我没有数错啊,”田小沁声音颤抖,神情茫然,“你看见那些箱子了,方方正正的,怎么会错……难道我们漏数了一排?”
李月驰沉默片刻,问她:“当时你和王姐一起数的,还是一人一半分开数的?”
“我们一起的啊!”田小沁忽然有些崩溃似的,“怎么会出错?总共就那些东西,我们两个人啊!就算我数错了她不会也数错吧?怎么会?三十万的东西少了十万——”
“如果你们漏数了一排,”李月驰补充道,“东西也不会比清单上少,而是多。”
“那难道是我们数重复了?当时我俩……不,不会的,我们站在边上清点,数完一排,人就走过去了,不会重复的。”
“小沁,”李月驰朝走廊尽头唐教授的办公室望了望,低声说,“你记得刚才唐老师说什么吗?”
“……什么?”
“他说,‘不过你们也不要太紧张,圣科正在调查王丽丽的责任’。”
“他的意思是……可能是王丽丽弄错了?”
“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但是当时我俩一起数的,怎么会……”
“等等看吧,”李月驰总觉得这件事说不出得诡异,“也许是医院和圣科弄错了,你先别急。”
但他们怎么可能不急?唐教授说,少了十万块钱的设备。田小沁面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血色,李月驰又安慰她几句,她才惴惴不安地走了。
李月驰赶到食堂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过,学生们大都吃完饭了,桌椅乱糟糟的。他一眼就看见唐蘅坐在食堂最左边的椅子上,保洁阿姨在他身旁抹桌子。唐蘅背对着他,垂着脑袋,李月驰知道他可能生气了。
“唐蘅。”
他扭头,站起来,脸上没有怒意,只有焦急。
李月驰想,他知道了。
“我们去外面吃吧,”唐蘅向他走来,有点小心翼翼的,“现在没什么菜了。”
李月驰低声说:“好啊。”
他们一路走出西门,来到熙熙攘攘的美食街。武汉总是在修路,人行道被挖开了,只留下窄窄一条小径供人行走,唐蘅走在李月驰前面,李月驰看见春风把他乌黑的发梢掀起来,午后阳光明亮,落在他纯白的T恤上,这画面如梦如幻。
不知道为什么,李月驰忽然很想很想牵他的手。可是路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们走进一家韩国简餐店,挑了角落里的位置。
唐蘅小声说:“我听大伯讲那件事了……你别担心,肯定会查清楚的。”
李月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怎么会少设备。”
“有没有可能是当地医院觉得我们好欺负,狮子大张口?”
“也许吧。”
“或者是圣科提供给医院的设备数目有问题……”唐蘅若有所思,“一开始就搞错了。”
服务生送上他们点的餐,的确是简餐——盘子里一半米饭,一半炸鸡块,还有一小撮生菜丝,也许是来晚了的缘故,饭菜都是凉的。李月驰心不在焉地咀嚼着,脑海中不停回放那些场景,他后悔地想,如果清点数量时他没有站着发呆,就好了。
又想起唐教授说这件事可大可小。其实他不明白“大”是多“大”,“小”又是多“小”。
“那些东西值十万块钱是吗?”唐蘅忽然问。
“对……”李月驰回过神来,“十万。”
“大不了就赔钱给他们,你别担心。”
“我没那么多钱。”
“我有啊。”
他的语气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李月驰竟然语塞了。唐蘅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那就当你借我的,等你以后上班了再还。”
“……唐老师可能觉得,这件事是我和田小沁的责任。”
“是就是吧,谁还没个出纰漏的时候啊,”唐蘅笑了一下,“没事的,真的。”
李月驰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唐蘅的目光实在太单纯了,像白茫茫的雪地似的。似乎在他看来,这件事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几万块钱也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
吃完饭,两人在校园里分别。唐蘅要去见论文导师,李月驰回宿舍。两人约好晚上一起去吃饭,回出租屋。临走时唐蘅飞速攥了一下李月驰的手:“别想了,这都是小事儿。”
李月驰点点头,说:“别担心我。”
回到宿舍,三个室友都在。他们也是社会学院的研一新生,只不过是其他专业的。
“月驰,你没事吧……”一个室友说。
李月驰愣了一下:“你们都知道了?”
“听我师姐说了……哎,其实我觉得吧,”室友起身将房门关紧了,认真分析道,“这个事情也不能全赖你和田小沁,怎么说呢,你们俩是代表你们这个团队去的,而且又才研一,如果真是你们的问题,那也不能都算到你们头上……”
“是你们整个团队的问题,”另一个室友接话,“唐老师是大领导,其实他的责任最大呢,你别怕。”
“而且你们没偷没抢的,最多算个办事不利,以后不跟这个项目了嘛,”第三个室友说,“不然还能怎么样啊。”
面对他们,反倒能说出那些说不出的话。李月驰坐在椅子上,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让我们赔钱,怎么办?少的设备值十万块。”
“那不可能!今天我师姐还说呢,学院不会让学生赔钱的,你放心。”
“再说了唐老师也不会让你们出钱的,你知道吧,唐老师有钱啊,听说在好几家大企业都有股份!”
“而且田小沁嘛……田小沁就更不会赔钱了,是吧?”
李月驰抬头看他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跟我们还装?”室友推了李月驰一把,意味深长道,“唐老师多‘照顾’田小沁啊。”
李月驰觉得胸口被砸了一拳:“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个室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继续说:“你真不知道?就……这话可不是我编的啊,你们师门的人亲口承认的,唐老师和田小沁,可能……反正就那回事,你懂吧?你看,田小沁研一就有助教的资格,而且她上学期就跟着做项目,还进了大悟扶贫这个牛逼项目组,凭什么啊,你想想。”
李月驰难以置信地说:“我也进了大悟扶贫的项目组,我也做过助教……后来是我自己退的。”
“大哥,你是用来打掩护的啊!”室友叹气,“你动脑子想想,除了你俩,唐老师门下哪个学生这么受偏爱,安芸是安老师女儿都没这待遇,唐老师和安老师关系那么铁,真有好事儿咋不找安芸?”
“因为安芸在跟安老师的项目……”
“安老师哪来的项目,一直忙着评长江学者呢!我告诉你吧,是因为这种打掩护的事儿,他不好找安芸来干,所以就找你了。”
“……”
李月驰猛地站起来:“这些话谁说的?”
“靠,你别这么问,那我不成打小报告的了,”室友缩了缩肩膀,“你们师门都知道啊,唐老师和田小沁,你情我愿的……”
“我不知道。”
“你他妈天天忙着谈恋爱,”另一个室友说,“确实没空听这些八卦哈。”
“对喽,所以你真不用担心钱的事儿,不会让你俩赔钱的——顶多写个情况报告书。”
室友一面说,一面打开电脑,喃喃道:“我给你找个范本啊,上次我把数据弄丢了,也写了个报告书……”另外两个室友也回到各自座位上,一个继续看书,一个悠哉地翘着二郎腿玩手机。
只剩李月驰站在宿舍里,像一根突兀而沉默的木桩。
他忽然想起本科时在学校的露天电影院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楚门的世界》。剧情大概是说男主人公原本在一个小城市里过着平平无奇的生活,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以为真实的生活竟是一场大型真人秀。
这一刻,李月驰感到一股由衷的、令他发冷的迷茫。他忍不住怀疑他所在的世界和室友们所在的世界是同一个么?他看见的世界和师门同学们看见的世界是同一个么?难道他也活在一场大型真人秀里?不,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在说他无法理解的话?!
田小沁怎么可能和唐老师“你情我愿”?她躲唐老师还来不及!难道田小沁骗了他?难道田小沁是假装害怕的?可是她这样做意义何在?而且他怎么就成了“掩护”?难道唐老师不是因为欣赏他才让他进项目组?明明唐老师夸过他很多次——数学系第一,难得呀。
这些念头令他感到生理性不适。他像个木偶人一般,手脚僵硬地走出宿舍。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天色竟然阴了,不久将要下雨。
李月驰掏出手机,想给唐蘅打一个电话。他想听他的声音,想见他,现在,立刻。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感觉到自己需要唐蘅,不只是喜欢他,不只是想念他,而是,需要他。世界摇摇欲坠,唐蘅像他的锚,像茫茫然的三维坐标系里,唯一确定的点。
李月驰掏出手机,才看见几分钟前唐蘅发来的短信。
“靠,我妈突然回来了,晚上不能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