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弄的不甘, 心事为最不该知道的人所知的恐慌,化作绝顶之怒,流沙洪水般汹涌而至, 冲垮了如一的全盘理智。
如一早就知道, 遇上封如故,什么忍为世间最,忍是安乐道, 统统化作纸上经文, 一字都入不了心。
……因着心里全是他。
佛家极重守持心戒, 一嗔之下,功德尽废。
如一此时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只想让他尝尝同等的羞辱。
但以封如故的脸皮,如一一时竟想不出什么更大的羞辱了。
这让他愈发气急, 气得眼前发暗, 待他回过神来时, 封如故已倒卧在他腿上, 衣衫不整,挣扎间,一条滑不留手的绸裤也顺势滑到了膝弯处。
如一顾不得这许多了,迅速动手驱散他身上的术法。
……他看不得封如故用这具身体。
但具体是因为什么,现在的他无法用他有如岩浆翻滚一般的大脑思考。
如一上手一探便知,此术主在移相, 所谓“相”, 乃能被六根六识辨认之物, 可移转相貌。
用在封如故身体上的法术稍轻,如一仅凭灵力,便能强破迷障。
但所谓“移相”,移的主要便是那张脸。
如一尝试多次,无论如何都变不回封如故原本的相貌。
望着他与义父一般无二的耳尖与侧颜,他的心又焦了几分。
封如故被还原出本相的大腿处也有青莲枝叶盘踞,从亵裤边缘探出含羞的一角,与他本人气质毫不相衬。
因为常年少见光,那处隐隐约约漏出的白皙,远胜他身体的任何地方,乍一眼望去,晃得人眼花目眩。
若说嫩豆腐有幸得道成了精,也不外如此了。
被粗鲁按倒的封如故哎了一声,想要回头,如一心尖一颤,立即摁住他的脖颈。
他不敢面对那张他曾经尊敬无比的脸,更无法想象,这副皮囊下,会藏着一个叫做封如故的顽劣魂魄。
如一避开那段晃眼的雪白,声音冷似冰,摁住他的手却热得发了汗:“……你变回来。”
封如故实话实说:“我不会啊。”
如一自是不信:“戏耍我就这般有趣吗?!”
封如故诚恳道:“我真不会。”
这确实是实话。
他在术法上的确不很精通
而且,他连解开术法的灵力都没有。
但因为他太过诚恳,看起来简直像在挑衅,如一的太阳穴一跳一跳,被他气得头痛欲裂:“你为何要用义父样貌欺瞒于我?”
“我何时瞒你?”封如故趴在他腿上,后·门坦荡大开,还有闲情逸致扭一扭腰,伸手去够快要掉到脚踝处的裤子,“你一进来便说那些羞死人的话,什么‘心事’呀,‘不寻常’的,我怎好意思打断你?这样你岂不是太过尴尬?”
如一脸色都气变了:“你难道还要我谢谢你?”
封如故:“不客气。……哎,别闹了,叫我把裤子穿上。”
如一略略压低了声音,怒意却已在无形中水涨船高:“变回来!我不准你用这张脸!”
封如故趴在他腿上回嘴:“我与师兄同宿一屋,两小无猜时,还没你什么事儿呢。”
如一气怒攻心:“你——“
封如故到现在还不知大祸即将临头,还以为如一有再多恼怒,总不至于对着这张脸发作。
但他不慎忘记了,目前对着如一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欠揍至极的屁股。
如一收了声音,原本长三尺两寸五分的“众生相”缩短一尺长短,化作一柄深黑色戒尺,被他倒握于手,重重打下!
封如故父母温雅儒和,师父自由不羁,师兄性平如水,封如故自小遇见的长辈,除了那个小心眼的师娘,都是疼着宠着他的,他何时吃过这等苦罚?
何况,他在“静水流深”里养足十年的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日不是躺着便是坐着,除了臀部,浑身上下无一丝多余的肉,就数那处禁不得疼。
一尺下去,一声脆亮。
封如故痛得直吸冷气,不住扭腰:“你干什么?!”
如一冷着一张脸道:“云中君知道的,贫僧中·毒了,情绪难以自控,还请包容。”
封如故:“……”
封如故向来讲究的是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眼看如一是真的恼了,为免皮肉再受苦,他马上妥协,软声道:“大师,我知道错了,这次是我不对,下次我绝不和你开这种玩……啊!!”
如一手都抖了:“‘下次’?你还要和他同用一身?”
封如故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咬枕头,一时竟没察觉,如一提起常伯宁,用的是带了点敌意的“他”,而非一向尊称的“义父”。
封如故疼急了,抠紧床沿,感觉一张老脸丢了个净光净:“兔崽子!!”
或许是因为愤怒得过了头,如一的声音听起来反倒不像愤怒,伴随着戒尺落在肉上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心平气和:“云中君忘了吗,昨日你已经这样骂过我了。”
“龟儿子!小王八蛋!”
不等如一提醒,封如故沮丧地发现,这昨天他也骂过。
一时间,封如故很想念荆三钗。
这位故友有着盛怒之下能给人连起三四个精准外号的本事,而他封如故还没有在此行上修炼到家。
以前,他待那些胆敢羞辱或欺凌他的混账,大多是苦心教育,具体内容包含口头教育,拳头教育,以至于坟头教育,步骤有序,从不吃亏。
现在,他只能张口咬住床单,含混地呻·吟,同时虚张声势:“狼崽子!小白眼狼!”
如一平静道:“云中君,修口。”
见这死孩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封如故头一次拿他没了办法。
若这是封如故自己的面子,丢了也就丢了,他拼着一条老命也要把还在院中休息的海净浮春落久关不知全都嚎起来,让他们一齐来看寒山寺的如一居士对自己做了何等事情。
但他顶着师兄的脸,又有要事要做,出不得纰漏,只能咬牙硬挺着。
吃了七八尺,封如故已是哀声连连,伏在床上,气声濡行,动也动不得了。
那边厢,在打到第十尺时,如一胸中怒气已散去十之六七。
看着从他亵裤边缘散出的淡淡红肿,如一渐渐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简直不敢置信自己会这般暴戾凶狠,手劲立时减缓,几乎是抚上去的。
封如故不骂人,也不挣扎了,他疼得懵了头,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臂弯里,嘟嘟囔囔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说给一个注定不会听到他声音的人听。
“……我求你了,对我好一点。”
如一手一顿,心竟是抽搐着疼了起来,举起的“众生相”重逾千钧,压得他抬不起腕来,只好放在一侧。
重新挂好的床帐筛入细碎如银的清光,在床上投下封如故模糊的形影,如一不敢碰触伏在他膝头微微发抖的人,只敢伸手抚住床板,轻轻抚摸他的影子。
但就和方才一样,他弄不明白自己此举究竟缘何。
被愤怒困缚住的理智渐渐从桎梏中挣脱,从万千线索里,隐露出了一丝线头。
他为何会错认义父?
为何会毫无提防地对着封如故,将自己那点心事和盘托出?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张脸?
渐次回笼的理智,让他不得不面对他盛怒的真正原因。
见疼痛没再传来,封如故扭过头,委屈地看他。
若是封如故继续骂他,他还好收场,但眼见他面色煞白,血色都聚在了嘴唇和眼尾,如一喉头一滚,身体竟是起了些意料之外的反应。
封如故抽抽鼻子,问道:“打完啦?”
如一慌了,他一手死死掩住那滚热而羞耻的不堪之处,一手死死按住封如故,不肯叫他起身看见自己的反应。
封如故迅速恢复了活力:“打完了你还想干嘛?让我起来!”
在如一心绪极乱、难以应付时,房外突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师伯?”
分明是桑落久的声音。
紧接着是罗浮春的声音:“师伯,师侄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如一喉头一窒,一颗心还没准备好狂跳,那边,封如故就侧了身来,语调如常,声线更与常伯宁一模一样:“嗯,才歇下。”
如一望着他一开一合的唇,耳中一阵一阵地嗡鸣,竟是看得痴了,掌中之物恬不知耻地一跳一跳,惹得他恨不得将此等不知羞耻之物折断了去。
桑落久问:“师父也在吗?”
“他不在。”封如故眼角还闪烁着一点泪光,洗过之后,他一双眼在烛光摇曳中明亮异常,“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了。”
桑落久的声音含了点温和的笑意:“是,落久明白了,不打扰师伯安寝,这便去了。”
说完这话,桑落久转身便走。
罗浮春追在他后头,一头雾水:“师父师伯说不定都歇下了,有什么事非得在今夜来问不可?”
桑落久说:“我想确定一件事情。”
罗浮春:“何事?”
桑落久驻足。
清冷月光下,他眼中闪着叫罗浮春看不懂的钦慕之光:“……师父真是我生平仅见之人。”
罗浮春虽然不知他具体在说些什么,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罗浮春颇是赞同这一评判:“师父是聪明。不过你说哪一件事呢?”
桑落久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丁酉要对师父一箭三雕。师父便还他一个一箭三雕。”
罗浮春喜欢听桑落久讲话,因为他多数时候听得懂:“怎么说?”
“他要杀掉这一整山的人,查验混入山中下毒之人,骗出丁酉,也找出那个隐于幕后的唐刀客。”
罗浮春只听到开头那一句话,下巴便险些掉下来:“——什么?!”
师兄弟两个出不得院,索性坐在了月凉如水的阶前,桑落久向他细细解释一遍这里面的关窍,总算将罗浮春一团糨糊的脑袋理了个七七八八。
但罗浮春仍是有些不懂:“诱出丁酉,我懂;假意杀人,捉出内鬼,虽是不可思议,我也能明白是为了什么。但那唐刀客怎么会在山中?”
“他何时不在?”桑落久问罗浮春,“他能神不知鬼不觉混入文始山,杀文慎儿,逼文忱亲手断去其妹之首;他能联合练如心,交给他试情玉;又能叫师父在剑川遇险,将诱导师父查案的信物和线索一件件交到师父手上……他若是不在此处,他该如何把控局面,叫一切如他所愿地发展呢?”
桑落久停了一停:“我疑心,此人正身在此山之中。”
罗浮春立时着急起来:“那师父岂不是有危险?”
桑落久抱了膝盖看他:“什么危险?”
“危险啊!”罗浮春急道,“我懂你的意思!唐刀客有可能也混在这青阳派弟子之中!他能与师父斗得不相上下,自然也是聪明的,万一他看出师父的意图,假意装死,再趁众位弟子昏迷,悄悄杀掉一两名青阳派弟子,就势毁了师父的名誉,那该如何?”
桑落久却说:“他不会。”
罗浮春:“他怎么不会了?他为了引师父出山,杀了那么多人呢。”
桑落久坚持:“他不会。因为他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见罗浮春尚未明白,他温声温语地解释:“师兄可曾发现,唐刀客虽是心狠手毒,却从未做过真正污蔑师父名誉之事,也从未想过要他性命?”
这话简直越说越离谱。
罗浮春反驳道:“他杀了十六人,构成‘封’字血笔,将师父置于风口浪尖,难道不是毁他名誉?”
“非也。唐刀客此举,是在用舆论逼师父出山,人终究还是他杀的。道门只会议论,说弟子被杀,是师父引来的祸患——事实也确是如此——而绝不会把杀人罪业算在师父身上。”
“练如心呢?他和练如心联合,夺人魂魄,将师父诱去水胜古城,难道不是想要师父性命?”
“练如心多年为水胜城中百姓尽心竭力,石神之力早已衰微。”桑落久说,“他与师父本无一战之力。”
“那剑川那次呢?他炸毁冰桥,害师父落水——”
“师父的归墟剑法,与水最是相契,师父落水,总有自保之力的。”
这下,罗浮春当真糊涂了。
他想来想去,发现,以这名唐刀客的冷血性情而论,他当真待师父不差。
他所作所为,都只是想让师父出山,以及和人动手。
罗浮春一头雾水:“他这样图什么啊?”
他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是武痴?剑迷?还是单纯想与师父头脑相斗?
桑落久乖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迷惑与茫然迅速感染了罗浮春。
他摸摸桑落久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儿,落久,想不出来也别急。那唐刀客既有可能混入山中,以师父的能为,定能窥破他的假面,将他拿下的!”
……
此时。
封山后的青阳山像是陷入了沉睡,连风都息了,树叶静静悬在枝头,筛落下网状的月光。
常伯宁正捧着关不用提供给他的青阳派弟子名册,对着月色查看。
按照事前的约定,他要化作封如故的样子,佯作看守不牢,偷溜出来,见人便“杀”,每封掉一个人的穴,他就可以在名册上划去一人的名姓,并取一滴指尖血,以验此人是否身为魔道,同时,将指尖血以灵力催聚成血丹,足可营造出腥风万里之效,用来证明青阳派出事了,好引丁酉上山。
在白日里商量计策时,封如故就说,师兄,如果你记不住人脸,干脆就划正字吧,最后数人头,没缺没漏的就行。万一验出魔道身份,师兄把人关起来,等我发落就是。
那时,常伯宁一边和关不知确认每个弟子的外貌特征,一边道:“我尽力记住,以免出什么差错。”
但他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
常伯宁苦恼地皱着眉毛,翻着已被自己封穴的百余人,一笔笔在末页的空白处补着正字。
封穴并不难,大部分弟子都在睡觉,偶尔有几个醒着的巡夜之人,他们也都没能看清是谁动手,就已被身如风行的常伯宁准确切中颈项,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
但问题是,他不仅记混了许多人名,还迷路了。
他想,青阳山真大。
认真补完了笔记,他正要转身,却见一人握着花剪,在一片树荫下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常伯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脸:“……”
与他对视良久,树下之影微微一欠身:“云中君。”
……被人看见了。
尽管如故再三说,被青阳派弟子看见是谁动手伤人也没事儿,事后叫关氏兄弟代为解释清楚便是,常伯宁还是忍不住懊恼起来。
在他忙着懊恼自己的不谨慎时,月下,那人踏出了树荫,手握花剪,慢慢走近了。
那是一名面带泪痣的青阳派弟子,相貌很是清秀。
常伯宁只顾着看他,自是不会注意到,那人刚才所在的树荫之下,泥土之中,躺着一具已经腐烂多时的尸体。
那具尸体面带泪痣,没有泪痣的那半边脸,面皮被剥开了一半,露出了半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原本是混入青阳派中的、丁酉麾下的血徒。
昨日,唐刀客与封如故几乎是同时抵达青阳派。
封如故去饮酒,而唐刀客捉到了这个独自一人前去小解的魔道弟子,杀了他,将他埋在此处,以移相之术取而代之,以探听魔道的全副布置,以防他们当真害了封如故性命。
——他需要一个活着的、名声清白、却仅仅是因为堕入魔道,而为道门所弃的封如故,来壮大不世门。
天明之时,他知道端容君来了,但他没有去看一眼。
青阳派封了山,他无法将这具魔道弟子的尸身悄悄运出,只能考虑在夜间转移尸身,没想到他刚到此处,刚挖出尸体的头,便见到一人在此处站定,对月描着正字。
同用了移相之术的他,在距常伯宁不远处站定,问道:“你是云中君吗?”
常伯宁不敢开口,只抿着唇,心虚地与他对视,手掌按上了剑柄。
与他视线接触片刻,那人便无端露出了一点笑颜,用哄孩子似的口吻道:“是,我知道了,你是云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