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常伯宁在梅花镇作法日久,再加上莫名其妙的溃堤之灾, “人柱”的秘密渐渐瞒不住了。
镇中前些日子因为嫁娶儿女而受害的人家, 聚在一起堵在封如故的小院前, 口口声声说要讨回人命债。
不得已, 年迈的老镇长闻讯拄拐赶来, 将隐藏许久的昔年之事和盘托出。
听过陈年旧事后,来讨命债的人统一地沉默了。
普通百姓, 心中自有一份朴素的账簿:
——没有“人柱”, 他们的儿女不会死。
——但没有“人柱”, 全镇人都会死。
经过一番计算后,他们纷纷陷入了迷茫之中。
到最后, 这些受了害的百姓, 没说原谅, 也没说追究, 只是默默离开,唯余人群中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被堵在嗓子眼里的、绵长的悲泣。
当年拿定主意、要在梅花镇中设下“人柱”的镇长目送众人离开。
镇长已经很老了。他拄着手杖, 活像是梅花镇里最老的那棵柳树化了人形。
他抬头看向了封如故。
中元节时,老镇长还和他分食过一个簸箩里的毛豆。
彼时,这位道君毫无架子, 亲切可爱,和老头子们一起大笑, 毫不顾忌地说着些市井上的玩笑。
那时候, 天黑得很, 只有一河摇曳的灯火, 不够他这双昏花的老眼看清一个人。
现在,老镇长才完全地看清封如故的脸。
他夹着一杆竹烟枪,立在门槛上,一脚里、一脚外,和那位端正温柔的常姓道君相比,这位封道君毫无道门的仙风道骨,更像是修了旁门左道、倚门回首的艳鬼。
面对着这张脸,老镇长不敢再造次,客客气气道:“道君,劳驾……”
不等他说完,封如故就懂了他的意思,轻轻往门内一偏头,示意他跟自己来。
尾随老镇长一起入内的,还有一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女人。
她脚有点跛,因此和老镇长一样,都走得很慢。
穿过两方影壁后,老镇长在一方阳光明媚的小院里,见到了自己十六年未曾谋面的孙子。
……当年被献祭成“人柱”的七分之一。
跛脚女人也随之站定,扶着月亮门,踮着不大灵光的脚,向内张望。
在正常人的眼里,它们是一个完整的人。
但只要稍稍动用灵力,便能看出,有七个人共处在一具身体中,彼此间却和谐得很:小四小五占去了嘴巴的使用权,对着一桌点心举案大嚼,吃出一地的碎屑;阿三在呼呼大睡;阿二占了一只眼睛,紧盯着桌上的一本书不放,小六则占了另一只,眼巴巴地望着秋千方向;小七的一双脚在地上来回挪动,想要跑出去玩。
其中,数阿大最为忙碌。
他占了两只手,一只忙着给二弟翻书,另一只给小四小五喂点心、擦嘴巴、掸碎屑。
他们抱着团,就这么畸形而热闹地活成了一家人。
老镇长和小六娘远远看着他们的孩子,眼里统一焕发出亮光来。
他们各自在那张千人千面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最爱的人。
但“人柱”们只忙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并不认得外面的老者和女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
老镇长喃喃地:“他做了坏事,是不是?”
他是阿大的爷爷,在那不明身份的杨道士提出要以儿童厌胜之法拯救全镇百姓时,他含着眼泪,第一个捧出了自己的孙儿。
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了。
封如故平静道:“他们有七个人,犯错的只有两个。您的孩子没有做那些事。”
老镇长低低笑咳了一声。
他知道封如故是在安慰他,他感激他这份安慰。
“我家的是个女孩子,第六个被放下水的……”跛脚女人抢着问,“她有做坏事吗?”
她是小六的娘。
孩子还在她怀里吃奶时,便被丈夫强行抱走了。
因为这能救全镇的人命,他们家也能因此而省下一口嚼谷。
他们实在养活不了第三个孩子!
然而,就在数月前,她的第二个女儿满心欢喜地出嫁,又浑身冰冷地穿着喜服被运回家来,躺进了一只薄薄的棺材里。
她起先是悲痛的,可在得知二女儿受害的真相后,她就惊慌了起来。
她祈求地望着封如故,希望不要得到一个叫她绝望的答案。
任何一个心肠非是铁石铸成的人被她这样的含泪眼神注视,都难免心痛。
然而封如故没有任何动容,面不改色道:“她也没有做过。”
女人松了一口气,略有些松弛的皮肤绷出了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来:“还好……那就好。”
老镇长有些彷徨地望着封如故:“我们当初……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
女人闻言,也殷殷看向封如故,想从他这里求一个心安。
……事实是显然的。
所有的梅花镇人,都被那名“杨道士”利用了。
就连当初被抛入水中、顺流漂浮至此的魔道阵修的尸首,都可能是一个诱骗这群善良的水乡人民上钩的诱饵。
他们以为那是一个无辜溺死的异乡人,便将尸首捞上岸来,好心掩埋,却没想到埋下了一枚祸种。
从结果来看,他们的确做了一件错事,在做出巨大的牺牲后,替别人做了一身嫁衣裳。
但封如故什么都没有说。
他衔住烟嘴,徐徐吐出一口清雾,说:“如果当时你们不下定决心,今日梅花镇早成泽国死地,不会再存在了。世间之事,总要有取舍,因此算不得错。”
老镇长咧了咧嘴,露出了掉了两颗牙的牙床。
他朝封如故行了个礼,转身拄着手杖向外走去。
老镇长不信封如故的话。
他猜得到,那姓杨的道士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可人活到他这把年岁,总该有那么点儿装糊涂的本事。
错了就是错了,人命已逝,一切早是无可挽回。如今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将错就错吧。
女人见老镇长走了,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她垂着脑袋,竭力不去想更多的事情,喃喃自语着念叨:“……白菜一文钱一棵,豆腐半文钱一块——”
她心乱得很,整个人像是在空中飘浮着。
她急需一些日常的琐事把她拉回人间。
虽然二女儿死了,小女儿半死不活,但她还要回家做饭呢。
封如故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嘴里含着一口烟,迟迟不吐,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他一转身,正对上了廊下站立的如一。
封如故看向他,一言不发,那口被他含了许久的淡竹烟,这才从他嘴中缓缓冒出。
如一看着他被笼罩在薄烟中的红唇,想,有时候,他这张嘴也没有那么可恶。
梅花镇之事,整整一月方罢。
荆三钗留在此地帮了半个月的忙后,也自行离去了。
他的千机院生意兴隆得很,他已非道门中人,无偿帮了他们这么久,已算是大大的仁至义尽。
等四人了结诸事、再度启程时,梅花镇却是无人相送。
在这桩十六年前的秘辛被挖出后,梅花镇人便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因为这一切从头至尾,看起来都像是老天跟梅花镇开的一场玩笑。
虽然封如故他们根治了梅花镇的祸患,但没有人能真心感激挖掘出这一残酷秘密的他们。
如一从幼时起,见人性见得多了,对此自是见怪不怪。
常伯宁天性宽容,封如故更是心大得能跑马,因此,除了修行不到家的海净还有点不痛快、闷着脑袋想念罗浮春、桑落久二人外,其他三人神色皆是如常。
至于“人柱”,它们在解除了与梅花镇水脉的绑定后,立刻喜滋滋寄居进了“众生相”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它们的旅行了!
然而,他们刚出发不久,如一便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将“人柱”从剑中拎出来观视。
——这“人柱”其貌不扬,看上去也不凶恶,但剑中那些实力稍不济的鬼,只在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硬是被他们吃去了七七八八!
在被如一拎出来时,长着封如故脸的小五吸溜一声,把一只残魂的脚忙忙咽下,并作乖巧状,眼巴巴地盯着如一瞧。
如一皱起眉来。
“人柱”自从入了“众生相”,便算是和他结下了剑契。
成为了剑中之奴后,它们自然慑于如一的气势,受其命,听其令。
见如一神情不妙,小五忍不住哆嗦起来。
她害怕挨揍。
但如一明显感觉到,它们的实力,比它们进入剑前茁壮了不少,连带着“众生相”的煞气也重了不知几多。
封如故曾在与他试剑时,建议如一可以在剑中炼蛊,不求剑中亡魂的数量,精益求精,娑婆剑法的威力必会大增。
不辨善恶、不识正邪,只有着原始欲·望的“人柱”,极有可能是天然的、最合适不过的蛊王。
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贪嘴的小五正战战兢兢着,脸颊上就吃了如一不轻不重的一捏,算作惩罚。
小五当场愣住,摸一摸脸,甚是不解。
而如一抽回手来。
……封如故这张脸,摆出委屈讨饶的表情,着实有趣。
而在一旁的封如故眼里,目睹了大红尘捏小红尘的脸,感觉也是奇妙不已。
小五缩回剑里后,很快把疑惑和惴惴都丢到了一边去,和她的兄弟姐妹一起兴奋地欣赏起浩大广阔的天地来。
他们嘁嘁喳喳,热闹不已,吵得剑中其他几十只幸存的厉鬼纷纷敬而远之,并悄悄地怒目而视。
不多时,小五他们行过一段恢弘的彩云,并于彩云之南的尽端,见到了一丛倚水而建、傍山而成的建筑。
古朴的建筑仿佛是从山水之中自然生长而出一般,烟熏雾绕,晚钟声声若飞,直传云端,闻之令人心气清正,邪念难生。
封如故他们沿着一条白石小径,伴着泠泠诵经声拾级而上,很快便来到了南侧寺门外。
靠得近了些,那青砖碧瓦才在大片香樟中显出来,一只宝蓝眼睛的小灰猫伏在瓦上轻舐着爪子,见有人到来,亦不惧怕,远远地喵了一声,似是在迎客来。
然而,行至南门处,他们被两名守寺之僧拦下了。
常伯宁温和道:“两位小佛友,我乃道门之人,有事求见净远方丈。”
小和尚客客气气道:“道长,不巧,本寺正值大座讲经,闭寺七日,不接外客,非请不得入。”
封如故盯着说话的小和尚,不吭声,只在旁闷笑。
……若有浓密头发修饰一下,他可能还算得上是个孔武端方的长相。
但这头上毛发一去,小和尚的脸就方得格外突出了,活脱脱是一张麻将牌。
封如故自豪地想,人跟人究竟不同,就像他家小红尘,就算剃了头发,也是一名潇洒漂亮的美男子。
一旁的如一见他笑得怪异,便猜想他又在转什么坏念头,强忍住掐他脸一把的冲动,越过他身侧,走上前去。
方脸小和尚见来人身量高大,又毫不避讳地要往里走,以为来者不善,便也黑了脸,摆出冰冷模样,对上了如一的眼睛:“施主——”
对视片刻后,方脸小和尚一张黑脸逐渐僵硬。
再对视片刻,方脸小和尚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土崩瓦解。
他结巴道:“如如如如……”
矮个子的海净一直被挡在三人身后,不得出头,而如一虽然从刚才起便站在不远处,二人也觉得他有些面熟,但他那一头披散着的如云乌发着实惹眼,所以二人谁都没有意识到他是谁。
但他一旦走近,那通身的雪夜冷刃的气质就彻底显露无遗。
另一人瞠目半刻,才想起来挤出一个笑脸,上前迎候:“……如一师叔回来了!”
如一淡淡的:“嗯。”
他一手垂于身侧,一手敛袖背于身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常、封二人:“他们是道门的重要来客,身负要务,前来寒山寺调查。由我带他们进去。有什么事情,我自会与方丈说。”
两个小和尚不敢应声,把两颗一方一圆的脑袋点成了拨浪鼓。
目送如一带着其余三人入寺,二人脊背犹自笔直挺着,僵得不敢有半分松懈。
直到一队巡寺的武僧打南门门口经过,方脸小和尚才如梦初醒,小声又急切地向他们传达这一噩耗:“……了不得了!那个阎罗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