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星逸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含糊地应了一声。
“没关系。”方明熙并不恼,像往常一般替他将凌乱的鬓发整理好,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等你想说再说。”
听起来是指他的低落,又好像是在说颜星逸掩藏的那些秘密。
其实这句话颜星逸已经听过好多次,在那些散步谈心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都是方明熙在说,颜星逸在听,几乎把人家从小到大都打听了个遍,可每每轮到方明熙向他提问的时候,他却总是因为种种顾虑闭口不言。而方明熙也从不逼问他,总是善解人意地说:“没事,如果哪天你想说了,我会听。”
颜星逸感到一阵愧疚,脑海里闪过每回说出这句话时,方明熙脸上流露的失落神情,这份愧疚顿时演变得更加浓烈。
但当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该从何挽回,只能心不在焉地看着热水从水龙头里汹涌而出,填满整个浴缸。
浴室内水汽氤氲,颜星逸把浴盐洒进热水里,修长的手指在水中搅动了几下,随后脱下身上的衣物,叠放在架子上,随后是眼镜,最后是腕上那支金属手表。表链随着他的动作滑下,露出手腕内侧的数条陈旧的疤痕,斑驳而狰狞。
颜星逸跨进浴缸里,缓慢地坐下,皮肤被热水温柔地包围,鼻息间是他最喜欢的柠檬味,他忍不住发出小声的喟叹。
他继续往下缩了缩,直到水面漫过他的下巴,浴室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水龙头偶尔的滴水声以及排气扇的呼呼作响,他盯着水面出神,回想起回程时方明熙那句笃定的:“你不开心。”
方明熙最近很了解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看穿颜星逸的想法,颜星逸也不清楚这能不能算得上是好兆头。
可方明熙是对的,颜星逸的心情确实很糟糕,准确而言是难过。
手臂上的淤青仍在隐隐作痛,从傍晚开始便一直缠着他的自我厌恶犹如藤蔓,从水中生长而出,绕上颜星逸的脖颈,一点一点剥夺他的呼吸。
他在为自己的没用而难过。
颜星逸好歹是个男人,想要保护喜欢的人天经地义,结果人没保护到,自己还负了伤,害方明熙一顿担心。还有昨天晚上,他想起当时的局面,假如方明熙没出现在丽雅阁,他恐怕会用自己最常用的处理方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能刀子还是扎在他自己身上。
颜星逸皱着眉头,摸了摸腰侧的伤疤,皮肤被热水烫得有些麻。
方明熙为他做了太多,可他却什么都没做到,对方想用蛋糕换一个心情低落的小小原因,自己却犹疑不决……
这么一看,自己好像有点过分。颜星逸在水下叹了口气,水面冒出几个泡泡,内疚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头攀上巅峰。
不平等的交心注定无法长久。颜星逸暗暗反省,自己就一定要把过往守得那么死吗?方明熙都跟自己说过那么多事情了,自己稍微跟他说一点,他应该、也许、大概不会那么轻易就讨厌自己吧?就算自己把一部分告诉方明熙,他一个在花城土生土长的人,也不会因为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什么的。
只要不关乎那件事,不——颜星逸侧了下头,改变主意——只要不关乎他的病。
他一点也不希望方明熙把自己和那个落魄的少年联系在一起,那段时间的他太难看了,要是方明熙认出自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住在这里。
没有什么比搬离这里更可怕,离开方明熙几个字,对颜星逸而言像恐怖故事。
颜星逸做好了打算,他身上没有病历,身边也没有能随处偶遇的老同学,仅剩抽屉里的几个药瓶证明他的病情,等洗完澡以后,他就去把它们处理干净,然后和方明熙一起解决他为自己做的那个蛋糕,方明熙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把这些日子欠下的悉数补上。
他弯起嘴角,从热水中坐起身来,哗啦啦的水声恰巧掩盖住门外轻声细语的猫叫。
颜星逸走出浴室,一道灯光斜斜落在门口的不远处,他抬起眼眸,自己的卧室此时竟房门大开。
他刚才忘记锁门了?颜星逸皱起眉头,往卧室走了两步,里头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猫叫声,以及方明熙的训斥声。
颜星逸吓了一跳,快步走到房间门口,只见方明熙站在屋内,一个脱出书桌的抽屉倒盖在他的脚边,而他本人正一手拎着狸花猫,一手握着白色药瓶。
一个贴满标签,格外熟悉的药瓶。
他瞳孔一缩,夜风从窗缝闯进来,倒灌入四肢百骸,血液都被吹得凉透。花城的夜晚将近28度,颜星逸却冷得指尖发麻。
颜星逸用尽全身力气,动作僵硬地从方明熙手中夺下那瓶药,丝毫不敢看对方的表情,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出去。”
“阿逸,你怎么了?”
方明熙蹙着眉,满脸担忧地朝他伸出手,还没靠近就被颜星逸一把挥开,那一巴掌声音极大,连颜星逸自己都怔了一下。
八仔轻轻叫了一声,它兴许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扒着方明熙的衣服,只敢眼巴巴地看着。
方明熙手上迅速红了一片,颜星逸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块泛红的皮肤,张了张嘴,眼圈有些发红。
明明他才是被打的那个。方明熙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不痛,那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就叫我,好不好?”
颜星逸没应声,垂着眼眸,手里紧紧捏着那个药瓶,几乎要把它捏碎。
他知道自己反应过度,那药瓶上可能什么都没写,方明熙可能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可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刚刚还不敢想象的噩梦场景,下一秒就出现在眼前,让他将冷静彻底抛至脑后。
方明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缓缓蹲下,抱住膝盖,抬起右手,一点一点地挪开覆在药瓶上的手指。
碳酸锂缓释片。每日两次,一次一片。
用于治疗躁狂症,对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的双相情感障碍具有较好的治疗和预防复发作用。
医院的标签不大,根本盖不住那些字,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得到,也能看得懂。
在这一瞬,颜星逸反而很平静,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几行黑字,想得入神。
方明熙会怎么做?他会把自己赶出去吗?也许不会,方明熙太温柔了,他做不出那么狠的事情,他们之间还存在着起码大半年的契约,方明熙只会用他自认为最温和的方式,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从此不会再有费尽心思的午餐,别出心裁的惊喜以及每晚迎着夜风走过的十六个路口。
可习惯的剥离从来都比决绝的分别更加痛苦。
颜星逸想起那条已经编好却还未送出去的手绳,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送出去,它的归宿也许会和木雕灯一样,成为自己为数不多的纪念品。
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仰头往书桌望去,终于发现了异样——平日里总是放着一盏木雕灯的一角此时竟是空无一物。
颜星逸猛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他顾不上许多,强忍着头晕目眩,在书桌和床铺上来回摸索,仍旧一无所获,直到最后,他在倒扣的抽屉旁,发现一块碎裂的木片。
或许称之为木屑更为准确。
他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个翻倒在地面的抽屉,里面所剩无几的东西也随着颜星逸的动作散落,稀里哗啦,为地面更添混乱。他无暇顾及,目光落在那盏木雕灯上——木棉已经不成树形,小猫和小狗掉在不同的角落,碎成几片,作为天空的底板蔓延着数条缝隙,圆月裂开两半,灯饰被震坏,按钮毫无反应。
方才撞见拿着药瓶的方明熙时,颜星逸没哭,确认药瓶上的标签时,颜星逸也没哭,然而在这个瞬间,他坐在满地狼藉里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流过双颊,沿着下巴,无声地落在碎裂的木雕灯上。
作者有话说:
虐一下。
填了问卷的宝宝们,今天佩子发海星啦,有666个~厚脸皮朝大家要一下,给大家表演个绝活(咬住玫瑰)(疯狂甩尾巴)(冲上十米跳板)(空中旋转720度)(完美落地)(鞠躬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