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季饶驱车前往城南公墓,车停在墓园入口处百米远的停车场。
下车之前他给叶怀宁打了个电话,响了两声那边没人接,正犹豫要挂掉时,叶怀宁的声音传来:“有事?”
季饶心中一定,用力握了握手机:“没什么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那头叶怀宁一声嗤笑:“你听到了,挂了。”
“别,再说几句话吧。”季饶小声恳求。
叶怀宁没再吭声,也没挂电话,季饶笑了笑:“今天回来吗?”
“在机场了,还半小时登机。”
“本来打算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叶怀宁打断他。
“行了,我不去了,今天有工作走不开,怀宁,我们改天再约吧。”
叶怀宁在机场VIP休息室,原本心不在焉地应付电话那头的人,听到这句心里蓦地生出些怪异之感,下意识地追问:“什么工作?”
“不说了,先保密。”
挂断电话前,季饶最后说:“怀宁,一路平安,下次见。”
灰色轿车从停车场入口一路开到面前,看到从后座下来的吴姓男人,季饶熄火下车,对方先跟他打了招呼:“季先生很准时。”
“你也一样,”季饶平静问,“现在能过去了吗?”
对方看一眼他的车子,确定车上没有别人,笑笑说:“可以,我就是特地来接季先生的,你上我的车吧,别的东西包括手机都别带了,就搁你自己车里,之后还会再把你送回这里来。”
季饶按照他要求的,关机留下了手机。
对方又冲他示意:“冒犯季先生了,按惯例我得先给你搜个身,才能带你上车。”
季饶无所谓,坦然让对方搜。
确定了他身上没有带追踪器一类的东西,男人笑得更加真诚:“麻烦了,走吧。”
车上还有个司机,看着四五十岁,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季饶随意晃了一眼,没有对对方表现出兴趣。
车开出停车场,往与市区相反的方向开去。
十几分钟后,男人拿出个眼罩递给季饶,提醒他:“季先生戴上眼罩睡一觉吧,之后要做手术,精力充沛些对你身体也好。”
知道这人是不想自己记路,季饶没提出异议,顺手接过,罩到眼睛上,倒进了座椅里。
车开了有大约两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高速公路上。
季饶一路装睡,城南墓园继续往前开就是高速,虽然看不到,但不出意料他们应该已经到了邻省。
最后车子终于停下时,季饶已经感知到外头天黑了,他没有动,身边男人喊了他一句:“季先生,到了。”
季饶装作从睡梦中刚醒来,摘下眼罩,迷迷糊糊睁开眼。
男人冲他笑笑:“走吧。”
“几点了?”下车时季饶顺嘴问。
“七点没到。”
男人领着他走进前头的建筑物,季饶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这个地方看着像是个工业园区,远离闹市区,这样的园区在每个大小城市里都有不少,并不起眼。
进门要经过安检,季饶被要求脱掉全身衣物,穿上这里提供的病号服,接受红外线扫描。
镇定站在扫描机器前,他并不担心被人发现眼中的微型摄像头,这款摄像头反红外线、反雷达,可以自动跟踪定位,眼睛看到的就是录制下的画面,包括声音,且实时上传云端,所以他敢只身前来。
通过安检后,季饶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过道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叫,一个披头散发同样穿着病号服的年轻女人从走廊深处冲出来,后头追上来几个护士打扮的人,用力将她拉住。
“放过我,你们放过我,放我走……”
女人拼命挣扎哭嚷,被身后的医护死死摁住。
带季饶来的男人面露不悦,大声冲人喊:“你们都做什么吃的!赶紧把她拉回去!”
季饶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被拖走,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关门声响后再无别的声音。
他不动声色地问身侧男人:“她是怎么回事?也是你们顾客吗?怎么看着不情不愿的?”
男人轻咳一声,说:“她情绪有些不稳定,我们之前一直劝她再考虑清楚,她自己坚持说要卖,现在这样我们也不敢下手,只能先安抚她情绪再说,万一到时候她反悔了,找我们麻烦就不好办了。”
“季先生,你走这边吧,一会儿会有护士带你去病房,给你安排体检,如果没什么问题,明天下午就能手术,之后再观察个三天,就能送你回去,放心,我们都是明码标价的自愿交易,肯定也要对顾客负责,保障你们的生命健康安全。”
男人笑着解释,季饶心下不屑,面上没表现出来,也没再多事。
之后有护士来,带他去楼上病房。
一间一间有如鸽子笼一样的病房一路排开,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走廊深处,季饶跟着护士往前走,转着眼睛四处看,他有意放慢脚步,从一闪而过的门上窗户,能看到里头或站或坐的人,大多数都面无表情满脸麻木,有几次和里头的人视线对上,那些仿佛空洞死寂一般的目光无不让人遍体生寒。
来这里的人,即便是为了钱自愿的,也都是走投无路下逼不得已的选择,更别提还有和之前那个女人一样,很大可能被迫来的。
季饶的房间在靠近走廊尽头,一张床,几样简单的洗漱用品,再无其他。
护士公事公办地提醒他先歇一会儿,一小时后安排带他去做体检,季饶问对方:“要检查哪些项目?要是我的腺体不合格怎么办?”
“哪些项目之后医生会跟你细说,腺体检测合格才会跟你签合同。”
护士没跟他多说,很快离开,季饶再去拉病房门,发现门已经从外头锁上,打不开了。
他不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走去窗边朝外看,后头是漆黑一片的院子,远处还有几幢楼,半个人影看不见。
这个地方做这样的交易,已经做了有几十年。
叶怀宁不知道,从他爸开始,就已经在做这样生意,他爸甚至是靠做这个发家的,之后才洗白有了叶氏这间正经公司。所以那时叶怀宁出事,叶老爷子一力将事情摁下,不敢迁怒叶怀安,是因为他心虚。
事情一旦对公众揭露,整个叶家包括叶怀宁的声誉都会受影响。
但季饶也知道,叶怀宁不会在乎这个,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看叶怀安罪有应得,这已经成了叶怀宁的执念和心魔。
所以季饶选择来以身试险。
一小时后,过来个新护士,带季饶去另一栋楼体检。
在激素检测的地方碰到个一样来做体检的干瘦中年男人,季饶看了他两眼,趁着医生不注意,那人凑过来,小声问季饶:“你是Alpha吧?你也来卖腺体,你卖了多少钱?”
季饶反问:“你呢?你也是Alpha?”
“是啊,我的腺体不值钱,他们说有个什么国际认证标准,我这是Alpha中最低一等的,年纪也大了,他们只肯给二十万。”
“那为什么要卖?”
男人舔舔唇:“缺钱呗,被朋友介绍来的,反正我这留着也没什么用。”
男人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二十万也太少了,我听人说他们再卖出去,随随便便也要翻个两倍价格,我儿子是Omega,人年轻腺体等级也高,我得跟他们好好说说,至少要再翻一倍我才肯卖。”
季饶闻言皱眉:“你儿子的腺体,你就这么替他卖了?”
男人咬牙道:“我是他爹,我是他监护人,当然我说了算,我签字就行了。”
季饶还想说什么,男人不理了他,医生也已经过来,他只得作罢。
体检结果是在第二天早晨出的,季饶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姓吴的男人。
对方笑着跟他说恭喜:“你的Alpha腺体按照等级评估,能达到SS级,果然是极品,七十万很值得。”
季饶冷笑:“那你们转手卖出去能卖多少钱?”
“这你就不用问了,毕竟除了我们这里,你也没有别的途径能卖,你放心,我们肯定会让你的腺体发挥最佳用途,不会白白浪费了。”
季饶懒得跟他费口舌:“别说废话了,签合同吧。”
男人拿出了一式两份的合同,条款很细,季饶仔仔细细看过去,用眼睛扫描。
他不是法律专业人士,看不出这份合同里有多少天坑,但本能地觉得不靠谱,他甚至怀疑这个合同根本没有法律效力,就是一叠唬人的废纸。
合同方的公司名称他之前就在许佑辛给的资料里看到过,是一间离岸公司,注册地在国外,并且给他申请了一个国外账户,只要他签下合同,头歀就会打到账户上。
绕着弯子地问了几个关于条款的问题,对方的答案无一不避重就轻、似是而非。
季饶一声哂笑,提起笔,在合同最后空白处签下自己的名字。
手术安排在下午。
进手术室之前,季饶又一次看到了昨天来时见到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昏迷不醒地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一只手还在输液,脸白得跟鬼一样,乍一看过去,与死人无异。
她的脖子上缠着厚厚一圈纱布,腺体已经被摘除了。
季饶选择的局部麻醉。
躺上手术台时,麻醉师劝他:“这不是小手术,时间很长,局部麻醉不能保证你一点疼痛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腺体被切,你可能会很痛苦。”
季饶目视着头顶明亮炙热的灯光,平静道:“我要保持清醒,怕睡着了就醒不来了,就这样吧,开始吧。”
到了今天,他依旧无法想象当日叶怀宁被人强迫躺在这里时的心情,他也替代不了。
但如果真的能感同身受到同样的痛苦,他愿意承受。
麻醉针一点一点推进,季饶咬紧牙关,对上一旁主刀医生冰冷的双眼。
直到脖子完全没了知觉不能再动,他听到那人没有起伏的声线说:“现在开始摘除腺体,请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