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大寒,积雪弥望。武冲关至京畿八十里,沿途茫茫不辨牛马,家家闭门塞户,大雪封门半尺有余。
莲目使臣一行十三人,毡帽毳衣,披雪而行,仆夫挽着一辆大车,数十张羯羊皮毡,抖落在车顶,转瞬盛满了积雪,摇摇欲坠。
这些羊皮毡,本是为遮蔽风雨所设,针脚密不透风,如今却平白招揽了这许多天降的生意,端的是万钧风雪灌顶,足下举步维艰。
车辙印已经深狭如刀鞘了,大半个车轮吃进了雪里。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没有一个人扯起皮毡,将积雪倾倒在地上。
他们宁可拖着这一车越来越沉重的积雪,如小虫蝜蝂般,避无可避地逼近皇城。
他们甚至不敢拉开皮毡。
里面十三口锁着贡品的精铁宝箱,已经尽数洞开,其间空无一物,或许在下一次合拢的时候,就会转而纳入他们的头颅,和一道屠戮王城的诏令!
风雪更紧。
为首的使臣名为阿丹慕,蜷发褐目,鼻梁上黏了灰蒙蒙一层雪籽。他紧抿双唇,牙齿打颤,浸到眼珠里的汗,已经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翳。
这是第十八支使臣队伍了,前十七支,都已经死在乱刀之下。
自骠骑将军袁鞘青兵临莲目王城以来,就接连勒令莲目王进贡奇珍异宝,尽罄王室之财。大襄新天子向来骄奢,沉迷奇淫巧技,谁知莲目挖空心思,倾举国之力,也不过得了“无趣”二字。
袁鞘青那瘟神闻言大笑,挥手处决使臣,一面以刀鞘掴击莲目王胸肋,只道莲目犹有不臣之心,侮慢天家威严,纵部下烧杀十日,以儆效尤。
莲目王受此威逼,战战兢兢,设法探听天子所好。
袁鞘青笑道:“我教你这老儿卖个乖,你可知投其所好这四个字,该用在谁身上?”
莲目王连连喏声,道:“新天子既登大宝,自然是天下之主……”
袁鞘青淡淡道:“蠢材!你要上贡,也不打听打听这大襄究竟姓什么?解雪时在一天,小皇帝就跟奶耗子见了猫似的,哪怕眼珠都馋得绿了,也不敢为贪你这点儿东西,去捋他解太傅的虎须!”
莲目王恍然大悟,当即连派两队使臣。
前者乘七宝楼船,绫罗曳波,船上一色的莲目美人,高鼻深目,肤光如蜜缎,沿水路笼络朝臣。
后者则直奔京畿而去,一十三尊鎏金佛像,收入铜函,以蜡封口。解雪时性情孤直,素闻是冰雪样的人物,唯好礼佛,此番必能在他面前讨得机巧。
照理说,这趟差使乃是三个指头拿螺蛳,十拿九稳的事儿。
阿丹慕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十三箱贡品究竟是怎么不翼而飞的。只是在暴雪之中,借着官驿稍稍歇了会儿脚,车中就已经空了。
退?恐怕还未踏出武冲关,已被乱箭射杀。
进?蕞尔小国,胆敢以空箱戏侮大襄天子,更有亡国灭种之危!
数九寒天,他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雪籽扑簌簌拍在他的毡帽上,他的双目被雪灼伤,只隐约看到不远处一道灰影颠扑晃动,像大鹏那样扑击在地面上——
轰隆隆隆!
瞬间翻卷起数人高的雪雾!
“大人小心!前头的庙,被积雪压塌了,声势太大,恐怕有推山雪!”
这庙显然废弃已久,茅草作顶,已被狂风盘剥殆尽,土墙坍圮大半,隐约能看到里头尚未冷却的篝火,火炭被风吹了满地,几个客商打扮的男子,被拦腰压在断梁下,已然毙命。
阿丹慕心中惨然,恨不得同他们一道被埋在乱雪之中,却听得手下的仆夫嘶声叫起来:“有,有东西!”
破壁之中,赫然镶嵌了一尊一人高的鎏金佛像!哪怕阿丹慕双目灰白,视物模糊,依旧能看出这尊佛像通身弥散着一层细腻的珠光,体貌清润,观之可亲,是前所未见的大家手笔。想必是前朝遗物,被藏在破壁中已久,却因这一场暴雪重见天日。
阿丹慕脸上酱红色的冻伤斑,本已麻木无觉,却在这一瞬间烧灼起来。热血一股股往他脑中冲涌,他几乎是抢上前去,伏拜在地。
“菩萨保佑!我莲目世代礼佛,唯望安度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