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郑悦月追问:“你跟程总真的是高中同学?”
叶钦:“嗯。”
“他不是S市人吗?”
“以前是首都人。”
“你们上同一所中学?”郑悦月还是不太相信,“我听说这位程总美国名校毕业,还以为他从小就在国外生活。”
叶钦想了想,说:“他在国内念书的时候就很优秀,考上什么学校都不意外。”
宋?也好奇地凑上来八卦,叶钦拣能说的说了,包括他在高中拿过很多竞赛奖项,是当之无愧的学霸。
郑悦月听完狐疑道:“我瞧着你对他这么了解,不像普通同学啊,他刚才还挺身而出救你。”接着便劝他道,“有这么本事的朋友赶紧多联系,别傻了吧唧的装不认识,人家也不缺你这一个套近乎攀关系的同学。”
叶钦摇摇头,没说话。
S市的夜晚华灯闪烁,街市如昼,映在他的瞳孔里却是冷的。
他知道,刚才在酒店楼下,如果换成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程非池也同样会施以援手。那个举动并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遵从本心做出的正常反应。
所以在听到程非池坦荡地承认两人认识,叶钦才会心底发凉。
他忽然想起刚出道时,公司用他的家世炒作,形容他为“深陷泥沼的天之骄子”,他当时就笑了,觉得自己最多算得上失去光环的落魄少爷。
真正的天之骄子是程非池。他正直坦荡、善良温柔,他不会恃强凌弱,更不会用自己当年的手段实施龌龊下作的报复。
他跟自己是那么的不一样,无论滔天巨浪还是泥潭深渊,都不可能将他困在原地。
这次在S市的拍摄为期三天。
第二天下午,叶钦摔伤的尾椎比昨天更疼了,贴膏药也不好使。站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捞着坐下歇会儿,不到五分钟再站起来,骨头缝里炸开的疼痛电流似的直窜脑门。
叶钦眼前一阵花白,险些晕过去。郑悦月怕他再这么硬捱要出事,赶紧给他请了假,把他送上前往医院的出租车,让他顺便买瓶万花油把额头也揉一揉。
路上叶钦还在寻思下午少拍两个片段会不会扣工钱,到挂号收费处,十几块的专家号都没舍得挂,挂了个五块钱的普通号。
S市的医院跟首都一样人满为患,在诊室门口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叶钦。医生听说他伤在尾椎,看都不看一眼就开单子让他去拍片。
叶钦把口罩往鼻梁上拎了拎,心想幸好不用看,当场脱裤子什么的可太丢人了。
又排了个长队,影像科的医生让一个小时后机器上自取X光片,叶钦无事可做,坐着等又不舒服,干脆回到诊室找医生。
年迈的老医生也不嫌他碍眼,坐诊的间隙跟他聊了几句,说现在得脊椎病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尤其是他这样爱美的,骨头冻坏了都不知道,老来有得受了。
叶钦低头看看自己马甲里面穿着的演出服,小腹到腰侧几乎全镂空,肚脐眼都露出来了,抬头笑呵呵地对医生说:“职业需要啊,没办法,混口饭吃嘛。”
旁边看病的阿姨投来一个惊诧的眼神。
快到时间,叶钦拢了拢马甲前襟,乘电梯去一楼拿片子。
排队等待的时候,门口停下一辆救护车,医生护士和几个病人家属围着推车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周围的人也自觉往边上散开。
叶钦不知道自己鞋带散了,后退的时候绊了一下,幸得身后的人托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他边回头边道谢,一个“谢”字刚出口就呆住了。
扶他的人正是程非池。
曾几何时,心高气傲的叶钦认为若不是自己愿意纡尊降贵,他和程非池的世界永远不会有交集。就像出入高档餐厅、私人诊所的富豪,和挤路边摊、公立医院的平民,自出生起就不在同一个阶层一样。
现在情况反过来,他才知道当时用金钱堆高地位的自己多么幼稚可笑。
“谢谢啊。”他还是把这句眼下最适合用来抵挡尴尬的话说了,随后攥紧衣襟,将暴露的演出服挡住,没话找话地问,“这么巧,来探病吗?”
程非池今天穿了简单的T恤长裤,距离感却没比昨天西装革履的时候减少分毫。他“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叶钦手上拿着的病历本,问:“生病了?”
“啊?啊……小毛病,滑冰摔跟头不小心磕了下,来开点膏药贴,医生非让我来拍个片。”
叶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详细,明明对方只是随口一问。他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昨天还装腔作势说着不认识,今天又上赶着跟人套近乎。
程非池又“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叶钦垂低脑袋不敢看他,视线盯着自己手上的病历本,思绪忽而飘回六年前的暑假。
彼时两人浓情蜜意,晚上睡觉都要挨在一起。记得有次因为在烈日下走了太久晒伤皮肤,程非池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用湿毛巾给他擦身帮他缓解灼烧感,把他揽在怀里轻拍后背,在他耳边低声安慰:“不疼了,不疼了。”
其实不怎么疼,可是他想被程非池哄着,故意装出很疼的样子,想方设法往程非池怀里钻。
后来程非池不知从哪儿听的科普,说皮肤晒伤需要阴凉通风,切忌靠近热源,于是叶钦爬过来他就把人推开,来一次推一次,十足冷酷无情,差点把叶钦气哭。最后一次被推开后,他抬脚就踹程非池,让他出去睡,别在自己跟前碍眼。
程非池真的出去了。没到十分钟,叶钦就后悔了,光着脚悄悄溜到门边,手握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一点声都没听到,吓得赶紧开门,抬头就看见程非池站在门口,张开双臂微笑着说:“现在可以抱了。”
他居然用短短的十分钟时间,去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哪怕知道可能会感冒,哪怕知道体温会回升,最多只有五分钟的时间留给他们拥抱。
叶钦至今还记得扑到他怀里的心情,甜蜜两个字都无法描绘出这饱胀的幸福感的万分之一。
而现在,两人一前一后站着,保持着一米的社交距离,程非池的不回避也不过分关心,仿佛回到从前的戒备姿态。
不,是一种比警戒线还严苛的无形隔绝,好像自己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系,他也不愿再了解。
而欠他的太多句“谢谢”和“对不起”,当时拉不下脸来说,现在却失去了说的立场。
拿到X光片后,叶钦跟程非池道了别,顾不上尾椎还疼,扭头就跑。
他仗着自己不红,在偌大一个公立医院里横冲直撞,周封打来电话的时候,直接摘了口罩跟他说话。
“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周封上来就是声如洪钟的一顿疯吼,叶钦还以为错按了复读按钮,把手机拿远,捂住耳朵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爸爸了。”
“人都找到了,当爸爸还远吗?……算了算了,我还是当哥哥吧。”周封沉浸在兴奋中无可自拔,“之前咱们都被误导了,以为明信片从H省寄来,他一定在H省,其实他就在首都!”
叶钦从他口中得知廖逸方在首都某中学教历史,不免惊讶:“班长当年成绩那么好,也有出国的打算,做老师是不是太屈才了。”
周封闻言沉默片刻,说:“都怪我,一定是因为当年临高考前转学,影响了他的前途。”过了一会儿又自己重拾信心,“没关系,以后我给他好日子。等求得原谅,我就带他去领证,到时候你做我们俩的证婚人。”
国家刚通过同性婚姻法不久,周封誓要做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叶钦提醒他先把家里那关过了,周封浑不在意地说:“我和他两情相悦,合理合法,我都听他们的话当兵了,他们还能有什么意见?”
叶钦还是觉得哪里不对,问他:“你这次是真心的?”
“靠。”周封爆了句粗口,“你不会以为我折腾到现在都是在闹着玩吧?”
“那孙怡然呢?”
提到过去的事,周封不免心虚:“怡然现在有谈婚论嫁的男朋友了,过得也挺好的,前两天我跟她通过电话,她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约咱们几个有空聚聚……我就想着,见到圆圆的时候,我得拿出百分之二百的诚恳,比参军时的宣誓还要诚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会原谅我的哦?”
叶钦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恍惚了一瞬,说:“不见得。”
周封没得到肯定,懊恼道:“几年不见,阿钦你咋变这样了?就不能鼓励鼓励我吗?”
叶钦苦笑,他自顾不暇,还怎么给别人加油打气。
周封忽然叹了口气,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庄重:“这些年,我每天对着一望无际的荒野,漫天遍地的黄沙,想的最多的就是他。睡觉的时候想他睡了没,吃饭的时候想他吃了没,听连长上台发言,都能看成是他在国旗下讲话。说不定也是靠衬托吧,部队里一堆糙汉子,哪个有他笑起来那么甜,对我那么全心全意的好?”
说着说着把自己弄笑了,清清嗓子又道:“那不然阿钦你传授点经验给我吧,我怕见到他两腿打颤说不出话,到时候让他们班学生笑话。”
刚和惦记了五年的人打照面的叶钦此刻是拥有发言权的。
他抬头望医院素白的天花板,琢磨半天,怕周封听不懂似的尽量转换成通俗语言:“没过脑子的话,憋着一个字都别往外说。还有……心里揣了好多年的真心话,不要不好意思,每一句都要认真说给他听。”
趁现在还有机会。
回到首都的这一天,叶钦刚好接到上次试镜的剧组发来的合同。
郑悦月喜不自胜,大清早就押着叶钦把合同签好发回去,接着就开始给他筹谋找个助理。虽说只是个偶像剧,不是什么大制作,在S市的拍摄也不过一个多月时间,但好歹挂着男三的名头,演员一个人拎包入住太失排面。
好不容易多方联系把助理定下,又拉着叶钦去超市大采购。
叶钦参加户外运动节目拍摄整整三天,回宿舍也没捞着休息,哈欠连天地跟在郑悦月后面,看着她锅碗瓢盆各种生活用品一股脑往购物车里扔,拦都拦不住。
“又不是第一次拍戏,用不着准备这么多吧。”
叶钦怎么说也出道快五年,正儿八经的电视剧没拍过,小成本网剧、微电影什么的还是拍了一箩筐,他觉得郑悦月小题大做,过分紧张了。
“怎么用不着?”郑悦月拿了几瓶驱蚊液花露水在手上看,“你们是在S市郊的山上拍,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还有山上蚊子有多凶你不知道吧?能把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咬成筛子,一喝水就跟花洒一样呲呲往外喷。”
叶钦被她的描述吓到,主动把那几瓶花露水都收了,次日上山时口袋里就揣了一瓶。
临近母亲罗秋绫的忌日,叶钦怕后面拍戏要提前进组,没时间回首都,就想先去看看。
罗秋绫被葬在罗家的墓地中,和外公一样地处深山。
从前来这里都是车送到罗家在山上的别墅,第二天早上走两步便到了。现在没车也没房,叶钦徒步上山,边走边用手机在山上的民宿定了一件单人房。
以他的脚程,走到山上天就黑了,只能留宿一晚,明早起床去慕陵祭拜。
今日空气质量不好,山间雾气弥漫,叶钦爬到一半,举目望去,眼前逶迤向上的山路都看不清晰。
已是日暮时分,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是往山下去,他当时便生出了回头改日再来的想法,拿出手机准备退定好的房间,结果退款按钮点不动,翻回去才发现页面上写着“特价房不予退款”。
叶钦舍不得钱,思考片刻,咬咬牙,接着往上爬。
渐渐的,浮云漫卷变成黑雾绕山,苍峦叠翠也在太阳收去最后一缕光线后变得阴沉昏暗。
就在这四周唯有微风和树叶摩擦声响的傍晚,叶钦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石板小路,只记得眼前这片水杉林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上次经过时,还有阳光从笔直林立的树干间倾泻而出,现在只剩下黑沉沉的碎影。
在附近又绕了几圈,叶钦开始害怕了。
在呼吸变得急促之前,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周封和宋?的电话打不通,郑悦月在工作,让他赶紧打电话向警察求助。
他拨了号码,“110”三个数字在屏幕上停留许久,直到虫鸣声渐起,山间夜晚的凉意袭入肺腑,他都没有按下拨通。
倒是汤崇中途打来电话,不知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想来那张嘴里也出不了什么好话,叶钦按掉没接。
又一阵风贴面而过,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慢吞吞地将屏幕上的数字清空,重新地按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程非池刚走的那阵子,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窝在嘉园小区的房子里,听见一点风吹草动,都以为是他回来了。他把枕头被子挪到门口,随时听着门外面的动静,电梯传来的,楼梯间传来的,甚至窗户被风吹动的声响,楼底传来的汽车发动声,一个都不放过。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正常,用各种方法逼自己冷静,不断告诉自己——程非池去了美国,他想回来的时候便会回来了,他最喜欢我听话的样子了,我只要乖乖等着就好。
再后来呢?
再后来,妈妈走了,他考上C大却没办法继续上学,稀里糊涂进了娱乐圈,经历了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人生,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人间丑恶。现实的磋磨让他一天比一天变得坚强,仿佛给自己戴上一个面具,还在面具上涂了厚重的油彩。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碎成四分五裂?
他的所谓坚强临空而建,中空且根基不稳,故而所有的英勇无畏都来源于内心的软弱,一打就散。
他从来没有走出过那片魔障,一直被困在里面掩耳盗铃,苟且偷生。
五年了,他拼命逼自己长大,却还是活成了如今这副鬼样子。
其实他根本没有长大,他依旧懦弱、自私、虚伪、贪婪,现在还妄图依靠程非池的归来,找到重新振作的理由。
叶钦在黑暗中慢慢蹲下,把自己的脸埋进手掌中。
四周渺无人烟,这一刻,他不想再用笑容假装不在意,不想再用豁达伪装云淡风轻,任由从程非池再次出现时压抑到今日的害怕与恐慌尽情释放。
世间万物,皆是他恐惧的来源。
他怕黑,怕一个人,怕受人摆布,怕程非池离开,更怕程非池回来之后,再不把他放在眼中。
冰凉颤抖的手拨通了那个号码,在听到刺耳急促的忙音之前,随着一滴眼泪沿嘴角滑入口中,叶钦哽咽着说:“我……我好想你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