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心洲还盯着他的脸。
板寸是比较极端的发型, 没有头发的修饰,整张脸是裸露的。完完全全展示出来面部轮廓、五官,和脸部线条。
以及……谢心洲的视线从他脸, 挪到他耳垂。那颗祖母绿耳钉没有了鬓角遮挡,不再若隐若现。
寸头带来的凶相和攻击性,耳钉不仅没有中和, 反而显得他更像那个刑侦影片里滴血不沾、坐在屏风后的杀人凶手。
总而言之很性感,谢心洲看了他半晌, 最后试着抬了抬手, 问:“能摸摸吗?”
这板寸一看就知道摸起来必定酥酥麻麻, 谢心洲跃跃欲试,手已经抬到他肩膀那儿了。喻雾低下头:“可以。”
屋子里人还挺多的。孙叔这位老管家在西装定制这行认识的人和孙叔一样,他们懂得在这样的庄园主人面前要装聋装瞎。
果然,寸头摸起来茬茬的, 很酥麻。喻雾佯装认真地看着他,说:“给你也剃一个。”
谢心洲闻言一缩手,同时向后退缩一步。这一退, “嘭!”后脑勺磕柱子上了。
多数时候, 谢心洲痛, 但不会叫。
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 喻雾就发现了。
谢心洲撞得挺重,他真的有那么一下子当真了。他闭了闭眼, 手捂上去。喻雾苦笑了下, 兜着他后脑勺搂过来, 轻揉了揉:“哎哟, 吓得你……”
“我以为你说真的。”谢心洲从他怀里抬头,“我不能剃, 我剃了绝对很丑。”
“那不能够,你怎么都好看。”
“我认真的。”谢心洲凝视他。
喻雾叹气:“不剃不剃,疼不疼,给你找个冰袋吧。”
说完,他松开谢心洲,把西装马甲脱下来,和领带一起递给孙叔,说:“就按这个尺寸做吧,我给他脑袋冰敷一下。”
孙叔接过来,点头道好。
喻雾牵着他离开主客厅,转过一个走廊弯,是一楼的阳光房,玻璃墙外面是别墅内部的小花园,不过现在是冬天,只有一些四季都活的绿植。
阳光房里是书桌和单人沙发,谢心洲的一些乐谱存放在这里。
“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拿冰袋。”喻雾说。
谢心洲在书桌前坐下,揉了揉后脑勺,还没肿起来,但感觉会肿。他这个人在乎的东西少之又少,自己的外貌是其一。
从前没有这个意识,反正他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修剪头发和指甲,初来北方城市的时候因为太干燥,不适应,尹心昭给他买过一些护肤品。后来他慢慢学着自己买着用,都是一些简单的面部补水。
他平时的穿搭也讲究,虽不是刻意的讲究,但能让人觉得此人是好好想过今天穿什么的。所以他才会对喻雾剃板寸很担心,而他又常常分不清别人开玩笑还是真心话,导致刚刚听见“给你也剃一个”是真慌了。
喻雾拿着冰袋回来,站在他侧边,摸了摸他撞的地方,然后冰袋靠上去。
谢心洲有点担心:“你不会等我睡着了,真的偷偷把我头发剃掉吧?”
“不是,你这么不信任我啊?”喻雾觉得挺好玩的,逗他,“万一呢?”
其实喻雾逗完他就后悔了,谢心洲不是不经逗,谢心洲是搞不清“逗”的范围。尤其在一些敏感问题上,比如喻雾会不会偷偷把他剃成板寸。
谢心洲不疾不徐地说:“可能会备好一根琴弦,然后把你哄到床上去,跟你做-爱的时候把你勒死在床上……但你个头太大了,只能分-尸了,装在琴盒里,带去林场,林场有个把木头弄成纸浆的机器,到时候把你……”
“等等!”喻雾听不下去了,也笑不出来了,扶着冰袋的手比冰袋还凉,“你这一整套是什么时候盘算好的?”
谢心洲:“刚才。”
喻雾:“……是不是有点过于完备了。”
谢心洲:“还好,主要是在家分-尸这个阶段实操起来比较困难,不对,可能我在床上根本勒不死你,你反抗的话我没办法招架。唉,我需要一些体能训练。”
喻雾:“……”
他还真的惆怅起来了!
因为不是自己的对手!
这段荒谬的对话最终以“再让我摸摸你脑袋”终结了。喻雾发现他是个挺爱美的人,不过也可以理解,谢心洲演出穿礼服,在家的居家服也是好看的一整套,不像他从前住宿舍,男的一个个都背心裤衩,穿个背心算文明人了。
晚餐是喻雾做的,喻雾空下来的时候都会给他做饭。
晚上做了鱼丸汤又蒸了条鲈鱼,蔬菜是香菇菜心。谢心洲吃饭一般不说话,今儿冷不丁地说:“对了,我是首席了。”
喻雾端着碗呢,定定地看着他:“是吗!”
“嗯。”谢心洲点头,“音乐会结束后指挥说的,过完年再开工,我就……就坐在大提琴声部最前面了。”
卡内基、金色大厅、皇家剧院,个人音乐会、室内独奏家,可能这些还都遥不可及,但总算是有了第一次进阶。
喻雾开心得不行,简直像自家孩子当上了班长,甚至有点想摆个酒席,把格斗场的,乐团的,甚至尹心昭他们公司的都叫来,大肆庆祝。
“你……”谢心洲抬头,咽下香菇,“看上去挺开心的,眼睛都发亮了。”
从前喻雾那个长度可以说颓靡的刘海儿经常遮住一半眼睛,现下是板寸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完完全全地露在外面。
“当然。”喻雾说,“首席诶,下一步不就是指挥了吗!”
“不是,下一步是……独奏家。”谢心洲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抿了下唇。再抬眸去看喻雾的眼睛,果然很亮,他头一回真切地看见人因为开心而两眼放光,他一直以为是夸张手法。
是亮的,很真心的那种亮。
——喻雾真的很喜欢自己。
虽然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但就像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好像没有关心过解题过程。
“鱼很好吃。”谢心洲说。
“那喻雾呢?”喻雾歪了歪脑袋,耳钉跟着他的动作闪了两下。
谢心洲弯唇朝他笑:“你口感也不错。”
没演出和排练的日子里,谢心洲处于一个很长的寒假。喻雾当初说的话,都一一实现了,改装成训练厅的宴会厅里,凌琦瑞带着高喻雾一个重量级的几位陪练在八角笼里对战,谢心洲坐在东南角拉琴。
半山这里的树木覆盖率很高,到了冬天,大片的枯枝败叶,一旦落了雪,就变得像白雪公主逃进的森林。
八角笼里拳拳到肉,东南角上的谢心洲慢慢放下大提琴。
他已经练了两个小时,喻雾也在里面打了两个小时。他决定去后面弹会儿钢琴,主要是,喻雾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时不时视线会飘过去,坦白讲,谢心洲的专注力向来很好,当初喻家那场荒诞的晚宴上,他还能岿然不动地坐在那儿拉德沃夏克。但喻雾激活了他“人类”属性之后,他会开始走神分心。
谢心洲走到钢琴前,在琴凳坐下,掀开琴盖。
他能背下谱的钢琴曲屈指可数,小星星变奏曲是一个,还有一首比较熟的,就是这首了。
他指尖落在琴键,这是一台不错的贝希斯坦三角钢琴,它的触键回弹的手感非常舒服,音色清灵。三角钢琴的共振空间更大,中音区的音色更完满,声音也更高,适合演奏。
他在弹柴可夫斯基的《船歌》。
柴可夫斯基所创作的钢琴套曲,套曲叫做《四季》,作曲家从1月到12月都创作了一首。谢心洲最熟练的,是六月《船歌》。
六月,江南地界的城市们开始进入梅雨季节。
也是人们印象里的,细雨濛濛的江南。
潮湿,闷热,黏腻。练琴的琴行教室里开着除湿机,制琴师更是每天小心看护着工作室里的板材。老师提醒大家在琴盒里多塞几个干燥剂,有时候湿度太高,弓毛压面拉出来的声音像含着一口水在说话。
《船歌》却是不一样的六月,是摇摇晃晃的,微波荡漾的。星空会倒映在河里,船飘在夜空。
“我们走了啊。”凌琦瑞挥挥手,“辛苦了辛苦了。”
喻雾跟着挥手,向陪练们一一道谢。凌琦瑞走前夸了几句他的板寸头,说这么看不错,早该剃了,够凶。
人都散了后,谢心洲坐在钢琴前面玩手机。喻雾套了件速干衣,挨着他坐下,他浑身散着热气,谢心洲光是看着就感觉烫手。
“刚才弹的什么曲子?挺好听的。”
“《船歌》。”谢心洲说,“六月《船歌》。”
喻雾不是随口一问,他真的在听。其实在谢心洲身边呆久了,他发现古典乐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枯燥催眠,好吧有些确实蛮催眠的。
谢心洲把手机锁屏,放在旁边地上,重新看向琴键。
“它是,柴可夫斯基写给六月的曲子。”
“嗯。”
“我其实很不喜欢六月。”谢心洲将手放在中央C,拇指按下琴键,“六月……很潮,总是下雨,我们那个小镇子,人行道的地砖会翘起来,踩上去就溅起污水。”
喻雾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安静地听。
谢心洲说:“来,手放上来,我教你。”
“嗯?”
“教你弹琴,钢琴是基础课之一。”
谢心洲的手在中音区,喻雾的手在高音区。谢心洲在教他弹几乎所有孩子学乐器的第一首曲子,《小星星》。
喻雾手挺笨的,但循环几次后也就记住了。
“你十三四岁的时候都在干嘛?”谢心洲问。
喻雾那个僵硬又倔强的手指按去了升F,他错愕了下,没想到谢心洲会问这个问题,想了想,回答说:“画画呢,画……啊,画静物,陶罐子,苹果,我妈不愿意看见我,给我报了画画班,这样不上课的日子我也不在家。”
“你呢?”
谢心洲的眼睛向右瞄,看着他再次巡回到第一个音符的时候,忽然两只手放上来,踩着踏板给他伴奏。
他在琴音里说:“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才意识到,我是个情感漠视的人。我妈妈问我,小洲,你爱妈妈吗,你爱妈妈,妈妈就带你一起走。”
“我当时不明白那个‘带你一起走’是‘一起走’去另一个世界。”谢心洲双手伴奏流畅且自然,“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谎,她问我爱不爱她,我不懂,我好像没爱过她,我很少见到她,甚至……我跟她,不熟?总之……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她松开了我的手,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这是六月发生的事情。”谢心洲停了下来,“我想,如果有一个六月,我能躺在一条船上,飘在河里,就好了。”
“啊。”谢心洲忽然想起了什么。
喻雾问:“怎么了?”
谢心洲看着他笑了笑:“我刚刚跟你袒露心扉了。”
喻雾明白,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然而真正“宠”的其实是下一句。
“果然没有艺术家不爱自己的缪斯。”谢心洲很快速地捏了一下他的下巴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