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开始吧。”
白黎喻在白家老祖的坟茔前停下脚步,亲自从保镖挑着的担子里取出香烛酒水。
历经千年的改朝换代与开国盛世,许多年代久远的祖宗坟茔也经历了再三迁徙。
当年为了在战火中保住先人的骸骨,白氏一族的后人不得不从棺中取出骸骨焚烧,将骨灰装坛,带着一路逃难。
最终落脚这片地方后,才想给祖宗们安身,结果因为逃难的时候兵荒马乱,贴在骨灰坛上,写着名字纸条,有些已经破损。
最后白家祖宗起了一个大坟茔,把分不清具体名字的骨灰坛一排排安葬,也因此,白家能确定的,辈分最高的祖宗坟茔旁边,就这些不知道是哪一支的族人。
不过最近白黎喻已经安排族人对着族谱查坟茔了,他听说当年的纸条还留存,也记载着纸条对应墓中哪一排第几个骨灰坛,这样还可以具体考究。
所以他打算按族谱排查,给这些先辈重新安排坟茔。
看到父亲开始动手,白虞也挽起袖子上前摆供品,同时不忘回头叮嘱:“都注意点明火,别引起火灾。”
大家纷纷应和,分散在这几处最大的坟茔周围,辈分最小的几个年轻族人已经开始除草,和翻新坟茔周围的泥土。
眠眠也十分熟练地提着一盏灯,牵着大爸爸绕着坟茔走,发现老鼠洞就立刻叫大爸爸,时烽就会用手里的铁锹挖土填埋。
刚才还婉若游龙的队伍分开各处,他们手中提着的灯,就像散开的铁花一般,照亮了黑色的山头。
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站在原地,白黎喻不让他们跟着收拾,他们便殷殷叮嘱:“除草的时候小心点,有蛇不要打死,赶走就行。”
“看到老鼠就直接打死,把老鼠洞堵上,这是祸害。”
“小十六啊,前几天让你们上山洒驱蛇药,你们都洒了吧?仔细点,说不定还有蛇。”
“年头那会刚来送过纸灯,草也不太高,估计没什么蛇。”
“那可说不定,清明后回暖,蛇出了冬,还是要小心一些。”
老人家们念念叨叨说着经验之谈,其他人也不嫌啰嗦,每一句都给出了回应。
白家村人多,清理几个坟茔速度很快,白黎喻逐一检查了一遍。
确定坟茔周围的草除完了,也没有老鼠洞,才接过时烽手里的铁锹,带人到远处挖了几个直径三四十厘米的圆形土胚。
接着便亲自动手,把一个个圆形土胚,按照一定的数量,摞在了坟头和周围。
长此以往,辈分越高的墓主人,坟茔也会越来越大,方便后人扫墓的时候一眼识别。
扫墓先拜山,再拜水,最后才是拜祖先。
白黎喻手中拿着一沓黄纸钱和香烛,按着东西南北的方位,逐一摆上酒具,鸡鸭鱼肉慈菇等供品,再斟酒上香,带着族人三拜,随后点燃手中的黄纸钱。
这样四个方位拜下来,才算完成拜山、拜水的规矩。
这样也有给孤魂野鬼享用的意思,免得一会正经祭祀的时候,自家先人的供品被抢了去。
接着就是上坟了,已经修葺过的坟茔散发着土腥味和一些青草气味,混合着香烛的烟火味,有一种平静心神的力量。
这次摆的供品就多多了,各色糕点,小乳猪,猪头,整刀的五花肉,香煎的大鲤鱼都给摆上。
酒斟满,金山银山等各种纸艺供品也烧上,白色的菊花绕着坟茔放了一圈。
白氏一族的人站在白黎喻身后,手中拿着细香,随着他再三俯身一拜。
等他把香插到坟茔前面的墓碑前,大家才有序上前,将手中的细香绕着坟茔插下。
宛若小山丘的坟茔矗立正中,在青白色的烟雾里若隐若现。
带着族人们给这几座开宗立祖的先人祭祀过后,白黎喻才起身道:“各家去扫各家的墓吧。”
大家这才四散开来,纷纷去找自家那一支的墓。
这个时候的气氛就松快多了,不时听到有小孩问自家长辈太公太婆埋在哪里,随后听到父亲或者爷爷奶奶的笑骂声。
这一座山上埋着的都是白家先人,也不存在扫错墓,上错坟这一说。
顶多是走错到了别支祖宗的坟墓后,被这一支的人打趣一句孝顺,还不忘记堂祖之类的话。
安静的山上随着烛火点燃,也热闹了起来,大家上供祭拜后都在旁边聊天等着,这是等先人享用的意思。
等到早上七点,天已经亮了之后,白黎喻才拍了拍手,开口道:“各家准备放鞭炮,送祖先了!”
白虞在不远处,手里已经拿了好几封鞭炮,他看着旁边的弟弟,有些头疼:“你去大爸那边,一会放鞭炮会炸到你。”
小家伙一脸无所畏惧,白嫩的小手抓着鞭炮道:“我不怕!旁支第六脉的耳孙说,放鞭炮会受伤,所以我要保护哥哥,我帮哥哥放!”
弟弟背族谱辈分比自己溜是一种什么感觉?
白虞深吸一口气,转头朝着时烽喊道:“大爸!弟弟非要放鞭炮,你快抱他走!”
眠眠震惊地看着出卖自己的哥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时烽一把抱起,“别打扰哥哥。”
接着转头叮嘱大儿子:“点了就往旁边扔,别炸到自己,也注意点人。”
白虞点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其实倒不用担心炸到人,因为大家都是背对着自家祖宗的坟茔,往外面扔鞭炮的,谁会想不开对着另一位祖宗的坟茔扔?
没一会,山上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比青烟更加浓厚的硝烟四起,让圈子里的人影若隐若现。
叶晟远远跟着,又好奇又着急,想着这天都亮了,祖宗再厉害也得离开吧?
可是他等了好久都没有看到白虞给他打电话,就好像忘了他这个人一样,心里忐忑得要命。
等鞭炮放完,白黎喻带着人四处巡视,谨防引起山火,毕竟自家的坟墓就在这里。起了山火可就遭了。
确定没看到明火后,才组织大家收拾供品,又点了几个人留下。
白黎喻从自家装供品的箩筐里掏出几瓶灭火器,“你们几个在这里等着,要是一会有什么暗灰起火,就赶紧扑灭,等八点半的时候再回去参加祭祀。”
刚才烧了黄纸衣物,金山银山之类的纸制品,又放了很多鞭炮,难免有些遗漏的地方。
几个小伙子接过灭火器,纷纷点头,他们在这里巡视,一会开祠堂搬供品的事就轮不到他们了,而且族里还会给他们一个红包作为辛苦钱。
下山的时候不用规规矩矩按辈分来,白黎喻和白虞一会还要进祠堂,所以先回家换衣服,几位老人家由各自儿孙扶着,慢慢下山。
白虞下山回村的时候才看到躲在树林里的叶晟,对方眼里的神情又警惕又担忧。
他跟白黎喻说了一声,便朝叶晟走了过来。
他走近一点,叶晟就后退一点,弄得白虞一头雾水,“你在干什么?来了怎么不过去?”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叶晟眼神凶狠地看着他,“你快从我媳妇身上离开!”
白虞:“?”
叶晟飞快道:“我告诉你,虽然我媳妇和白家没有血缘,但是他是白家的人!你作为白家祖宗,不应该上小辈的身!”
白虞:“……叶晟你脑子有病吧。”
知道对方抢弟弟,又给父亲送菊花道歉,后面答应父亲不跟他见面,却偷摸发了三年短信后,每次叶晟脑回路不对,白虞都要骂他一句脑子有病。
现在不用问他都知道叶晟脑补了什么,估计对方睡醒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加上丰富的想象力,所以就误会了。
白虞骂完这句,叶晟眼里的警惕冰雪消融,一股惊喜迸发出来:“小虞!你回来了!”
“我一直都在,你到底脑补了什么啊?”白虞叹了口气,“先回家,我还要换衣服,一会开祠堂。”
叶晟也不管开祠堂是什么意思,跟在白虞旁边,一边帮他挡开树枝,一边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我当时察觉手感不对,一睁开眼就发现怀里的你变成了一个大红枕头!”
“后面又听到倒茶的声音,一扭头就看到屏风上的倒影,要不是我对你的身影刻烟吸肺,肯定认不出来这是你的影子。”
白虞越听越无语,甚至有种想敲叶晟脑壳的冲动,“昨天来的路上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你满脑子都想什么呢?”
叶晟比划道:“你昨天只说了早上起来上山扫墓,也没说会起这么早嘛,而且你还穿这身衣服,你家还那样,你的亲戚们都那样。”
白虞深吸一口气:“扫墓穿黑色不是很正常吗?而且初春时节上山,不穿长袖穿什么?我们还得扛着供品爬山,肯定要穿耐脏耐磨又方便行动的衣服啊!”
“还有,那些不叫亲戚,叫族人!而且我家哪样了?宅子里的格局,和那些灯笼你昨晚没见过?”
看着隐隐动怒的心上人,叶晟也知道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他对宗族,祭祀,古礼这方面,确实了解得不够深刻。
但是他也不想真的让白虞觉得他对这方面文化不上心,毕竟昨天的路上他就知道了,这是白虞要做的事。
所以他连忙解释道:“对不起小虞,我是没有了解清楚才误会的,而且我看的民俗电影里,那些情节太摄人心魄了,怎么就不能出个纪录片呢。”
“?”白虞转头看向他,“你什么时候看民俗电影了?”
叶晟寒假的时候去他家里蹭饭,知道春节他要回家祭祖,还不能跟着去,所以后面就先回Y国了。
他们每天都有联系,等开学后,叶晟也每天都来找他。
两人除了上课,就差洗澡上厕所都一起去了,所以对方什么时候看民俗电影了?
白虞认真想了想,还是没有一点印象。
“你不记得了?”叶晟一脸惊讶,“那个时候你还陪我看来着!”
白虞顿了一下,满眼震惊地看着他:“你管恐怖片叫民俗电影?”
叶晟十分自然地点头:“昂,难道不是吗?”
说是也不是,这种民俗文化衍生出来的故事搬上大荧幕后,显然不适合作为研究参考的根据。
不过想到叶晟从小在Y国长大,只在华国读过一年高中,就算加上去年下半年转学回来,也才不到两年。
他这一口流利的国语还得益于他的母亲是华国人。
但是每个地方的祭祀习惯不一样,指不定叶晟母亲家里就不怎么祭祀,也可能对方早早出国了,这些都不清楚。
至少目前看来,白虞确实没办法责怪叶晟,对方就是个披着华国人皮子的外国人罢了。
他摇了摇头,步伐轻盈地走过坎坷的山路,身边叶晟还在嘟嘟囔囔,白虞忍不住为自家扫墓仪式正名:“我们白家村的坟墓很多,想把墓扫完的话,需要起很早。”
“没叫你一起,是想让你睡够了直接参加九点的宗祠祭祀,谁知道你平时迟到都不想起床,今天能起这么早?”
白虞叹了口气:“你醒了直接过来找我不就行了,躲树林里干什么?也不怕遇到蛇。”
“还能过去找你?”叶晟愣了一下,“这种家族的活动,不是你们家的也能过去?”
白虞:“……你没有陪着朋友去扫过墓吗?扫墓的时候有旁人在很正常吧。”
他没记错的话,国外的墓园里。墓碑都是相邻的吧?
那跟他们这些土葬的坟茔有什么区别?难道自己去扫墓就不允许别人路过或者站在旁边了?
白虞不知道国外扫墓是怎么个章程,反正他每年扫墓回来,都能在上山的时候,在山脚下遇到其他村子的人。
只不过大家上的山不一样而已,叶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估计没有看到队伍前面的事。
他们刚才上山的时候,在山脚还遇到了隔壁李家村的人,所以白虞不明白他为什么跟做贼似的躲着偷偷观察。
叶晟在国内又不需要扫墓,他陪自己回来扫墓,顺便给亡者上一炷香这不是应该的吗?
“这座山埋的只有我们白家的人,所以扫墓的时候你才没有看到别人,隔壁那座山看到没?”白虞往右边指了一下。
“那边山上埋了隔壁两个村子的祖先,两个村的上扫墓都能打个照面,甚至放鞭炮都是一起的。”
“我们白家只是祭祀仪式比较完整,但是实际上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这山又不是我们家的,扫墓的时候有人路过,有人观望也无所谓啊。”
这可是国有土地,他们家祖宗埋这里,又不代表这里就属于白家村了,他们自己扫自己的墓,还能管别人上不上山,围不围观?
要是有人看,指不定他们村里那个几个老爷子还能跟人唠两句,仪式看着很严肃,实际上倒也没有不许人靠近的这种苛刻的要求。
实际上大家对于祭祀都有一种敬畏之心,而且大都忙着扫自家的墓,几乎不会围观,顶多是弄完之后大家一起唠嗑下山而已。
但是叶晟是他带来的人,过来给自家祖宗上柱香,祈福一下也没什么妨碍。
所以白虞不理解对方不敢过去找他的想法,叶晟这种奇怪的脑回路,真的是他一辈子都很难解开的题。
叶晟沉默听完,也发现自己犯了个蠢。
他当时看到白家村的人神情肃穆,就以为自己不能靠近,又加上睡醒时的那种“民俗”滤镜,误会了一些东西。
看到了老宅的大门,白虞叹了口气:“相信科学,别整天想什么神鬼志异的。”
“我去换身衣服,你先去吃点早餐吧,一会九点开祠堂,想看就早点过去。”
还祖宗附身,果然他起床时不叫醒叶晟的想法是对的,结果谁知道叶晟自己会醒。
白虞叹了口气,匆匆回到了老宅里,祠堂祭祀要穿的是长褂,他还得洗个澡换一身衣服。
叶晟一脸懵逼,听来听去还是有点回不过神。
所以华国土地是国有的,那座山谁都能上去?那他刚才因为担心白虞,跟一路就躲了一路,是为什么?
他还以为这里和国外那边一样,农场主能对私自进入自己名下土地的人驱逐,甚至开枪。
曾经只在华国读了一年高中,去年才转学回来读了不到一年的叶晟,再次坚定了自己要在华国生活的决心。
白黎喻回来后就洗漱换了衣服,此时正和时烽还有眠眠吃早餐,听到大儿子已经回来了,他让佣人盯着,等孩子出来就拉过来吃早餐。
之前第一次清明祭祀的时候,小孩动作慢了点,洗漱完就赶不上吃早餐了,硬是饿着肚子坚持到祭祀结束。
结果祭祀结束,一大早就上山扫墓,又站着祭祀的小孩,一出祠堂大门就低血糖晕了,可把他和时烽吓得够呛。
白黎喻接过时烽给他剥的鸡蛋,神秘兮兮道:“我刚才好像看到叶晟了,下山的时候小虞让我先走,可能就是找他去了。”
时烽喝了口豆浆,闻言诧异:“我们出发的时候,他不是还在睡吗?”
“估计后面醒了吧?”白黎喻道,“毕竟扫墓结束的时候也才七点多,我们下山的时候他才过来的吧?”
时烽摇了摇头:“也是这小子,我们四点起床,三十多分出发,他应该起不来这么早。”
眠眠捧着个素菜包子啃,摇头道:“不是不是,叶晟哥哥和我一起去大堂的。”
“你们一起去的?”这下白黎喻不淡定了,“那我们出门的时候他怎么不过来一起?”
叶晟作为大儿子的男朋友,要是去扫墓的话,理应跟着他们家一起的。
再说人都来了,不去给祖宗上一炷香?
“他可能不敢去吧?”眠眠想了想道,“他好像有点害怕我们家。”
白黎喻懂了,对于住习惯了现代家装的房子,叶晟可能不习惯这种古制大宅子的格局。
所有的害怕都源于未知,对于自己没有住过的房子,和没有了解过的文化,叶晟这个国外长大的小孩害怕也正常。
时烽嗤笑道:“就这点胆子,也敢追你哥。”
在白虞没有领养自己的孩子之前,白家村这种需要上大供的祭祀,都得他来做。
黎大哥的小儿子白星致都没上小学,在有白黎喻父子两能主持大局的情况下,肯定不能让一个小孩自己承担祭祀的事。
所以叶晟不了解就算了,如果连陪着白虞的胆子都有,那以后也别想和白虞结婚了。
毕竟结了婚后,叶晟要和白虞一起并肩而行的,现在连住个老宅都怂,还能指望他能干什么?
时烽扭头看了一眼啃包子的小儿子:“小冕,以后找对象找个胆子大点的,别找个这么怂的。”
小家伙乖乖点头:“嗯嗯,大爸放心,我找一个很厉害的!”
后来他确实找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对象,只不过对象的本事不能跟两位父亲说而已。
父子三人聊着天,没一会洗漱好的白虞也下来了,一家人吃过早餐后,时间已经八点半了。
临出门前,白黎喻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儿子:“叶晟呢?不跟着去?”
白虞摇了摇头:“他在洗漱,我们先过去吧,一会让佣人带他过去。”
对方一大早起床,牙都没刷,又非要跟他用同一间浴室,说什么睡一个房间就用一间浴室。
所以白虞洗漱完后,叶晟才进浴室里洗漱,慢肯定是慢了,不过应该赶得上。
白黎喻也没说什么,带着家里人过去了。
到了祠堂外,一家人兵分两路,时烽带着眠眠在外面,和其他族人一起清点和准备搬进去的东西。
白黎喻则带着白虞开祠堂,进去洒扫换水还有清理香灰。
平日里每逢初一十五,祠堂的门就会打开,让白家村的人进去上香祈福,所以虽然清明离春节不算特别久,但是里面的香炉已经堆满了灰。
以往自己一个人难免时间紧迫,如今有了大儿子帮忙,白黎喻就不用这么赶了。
“小虞,把供桌上的花瓶拿去清洗换水,水别泼地上,倒排水沟里,记得端一盆山泉水,村长家的孙子应该把柳枝折好了。”
白黎喻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白虞一边听一边动手,这些事往年他也做,有父亲镇场的情况下,他倒不会觉得慌乱。
白黎喻也挽起长衫的袖口,仔细清理香灰炭盆,这些都是他做了很多年的事情,信手拈来的动作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韵律。
很快白虞就把花瓶清洗好,每一个都放了三分之一的水,接着摆到供桌上。
门外的供品也已经准备好了,眠眠双手捧着一个供碟进来,上面的糕点呈品字摆放,往上叠了三层。
往日里好动的小家伙此时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走着,“哥哥,糕点来了。”
爸爸说过,这是给先人的礼物,感谢他们延续了家族,保卫了家人,保卫了国家。
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所以小家伙一点都不敢调皮捣蛋。
白虞双手稳稳接过,朝弟弟笑了一下:“做得真棒!”
得到了哥哥的鼓励,小家伙干劲更足了,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在祠堂不能大喊大叫,不能跑来跑去,他知道的!
另一边,匆匆赶来的叶晟也在问自己需要做什么,被时烽分去搬三牲首。
硕大的猪头、牛头、羊头分别摆在黑色的实木托盘上,叶晟搬一个牛头,稳步往祠堂里面走去。
祠堂的建筑又和白家祖宅不一样,一眼开阔的地方让人心生坦荡,黑瓦青砖,实木横梁的构造只让人觉得古朴肃穆。
叶晟觉得就跟古时候的官衙一样,一进去就让人不敢有不好的心思。
看到正在擦其他供桌的白虞,他还有点兴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虞穿长衫的模样。
谦谦如玉的青年宛如同蒙着宝光的珍珠一般,在气氛庄严肃穆的祠堂,是叶晟眼中唯一的亮色。
不过他不敢大呼小叫,毕竟这是祠堂,那些牌位就如同墓碑一样,记载着一个人的生平姓名。
身边还有这么多人都在忙碌,他可不敢乱来。
白虞看到他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按理说作为客人,叶晟是不需要做这种事的,不过对方愿意做,白虞也有些开心。
“交给我吧。”
叶晟侧了下身体:“这个牛头太重了,我帮你抬进去吧。”
“你不能进祠堂。”白虞摇了摇头,从他手中接过托盘,双手稳稳端着这个硕大的牛头,稳步走近了祠堂里。
叶晟:“?”他媳妇力气好大的样子?
叶晟扭头就走出去,找到正在分鲜花的时烽:“叔,为什么小虞说我不能进祠堂?”
时烽一边忙手头的事,一边淡淡道:“因为你不姓白。”
他和白黎喻结了婚的关系都进不了,叶晟这个臭小子还想进?等下辈子投胎到白家吧。
叶晟如遭雷劈般半晌回不过神:“一定要白家人才能进去?我进去帮小虞行不行?”
时烽睨了他一眼:“别说你进去帮忙,就是白家村的其他人,除了他们父子两,谁也不能随便进正堂。”
只有上大供的时候,几位辈分和白黎喻比较近的老人能站在门口帮忙递个水,接一下清理出来的香灰。
然后祭祀的时候,在白黎喻的带领下,代表自己这一支的族人进门上个香,敬告祖宗这一支的族人还在。
其他族人上香都是在中庭前方,或者两边的香炉上香。
叶晟和白虞证都没领,也敢肖想进祠堂的事?多少有点异想天开了。
由于时间紧,时烽作为白黎喻的伴侣,要做的事情比较多,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要没事干就把这只烤猪端进去。”
这可不是扫墓时用的烤乳猪,这是正儿八经养了两年多才出栏的成年猪,底下还用竹编的小船拖着,放了不少香茅大葱之类的东西。
叶晟看着那只身长最少一米五的大烤猪,伸出手用力一抬,感受着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他头一次庆幸自己一直锻炼身体,不然今天肯定出糗!
时烽确定他能端得住这只烤猪,才满意地点头。
烤猪一般都是两个人抬进去,自从白黎喻和时烽结婚后,这三只就由他一个人端了,如今多了个叶晟能端,时烽也算满意。
这小子总算没那么废物,时烽转身端起另外一只,跟叶晟一起走进祠堂。
此时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完,白黎喻和白虞站在台阶前接过族人端进来的供品,逐一放到供桌上。
白虞看到叶晟单独端着一只烤猪还有些惊讶,不过想起对方单手抱自己跟玩儿似的,也就淡定了下来。
正当他想接过去的时候,白黎喻拦住了他:“交给我吧,你的力气还需要练练。”
和他从小锻炼不一样,以前只顾温饱,还被秦家父母虐待的小孩身体并不算特别好。
还是后来自己领养了小孩,营养慢慢补上去了,小孩才开始发育,但是也是光长个头不长肉。
白虞和时冕一起学防身的功夫,也是凌厉有余,力道不足,到底还是身体底子没养好,急不得。
白虞也没有睁,他知道自己的可能搬得起但是走不了,这是给先人的供品,因为意气用事而出了差错就不好。
于是他让开身,让爸爸接过了那只烤猪,自己则去接其他的鲜花水果。
离他单独主持祭祀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这段时间他要专注提升一下肢体力量了。
叶晟看着白黎喻一个人来回三趟,搬了三只烤猪,震惊得不行。
这个看着文文弱弱,和心上人一样斯文的岳父,怎么力气这么大?!
不管他如何震惊,忙碌中的人没空解答他的疑惑。
九点整,祭祀开始。
叶晟沾了白虞的光,随着时烽和眠眠站在队伍前面,看着白虞一脸肃穆地站在台阶上,燃起的青烟模糊了他俊秀的面容,却给他添上了一股不真切的感觉。
好像这个人不应该存在人间,他应该端坐云端高台一般。
白黎喻按着流程请先人,因为清明节是家祭,不像中元节那样,所以这次没有请先烈的流程。
他只是沉声述说着白家千年来的变迁,诉说这个家族曾经经历过的朝代更迭与战火。
白氏一族的祖先,既是族人之一,也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之一,更是动荡年代时,为了白家延续的英雄之一。
叶晟安安静静听着,随着白黎喻的讲述,目光也从白虞脸上,慢慢移到了他身后的祠堂里。
那是光照不进去的地方,里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白家祖先大大小小的牌位,这是一个家族传承的证明,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自己往上的祖宗姓氏名谁。
叶那确实不懂华国文化,他第一次踏足华国,都是因为惹了父亲不高兴,被母亲转学回来躲风头的。
高一的课程只教历史,不教这种氏族文化,如果不是遇到白虞,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华国。
他以前知道母亲的故乡经历过侵略和贫困,他知道这个国家人的很勤劳,但是他不知道,他能从一个家族的发展,看到一个国家的缩影。
无论时局如何动荡,都要保全族人,甚至哪怕只留下一点点传承,也是值得的。
他恍惚想起母亲说过,她不愿意改变国籍,就是不想失去这个血脉的证明。
她说她身上的血也是传承之一,她能在这个时代出生,是因为有人护住了华国人的传承。
如果说宗族祭祀历史存在的证明,那如今的华夏血脉,就是这份证明最好的延续。
她的这一身血脉有来处,死后也有归途。
叶晟忽然觉得,母亲一直说等父亲从家主之位退下来后,就带父亲一起回华国养老,并不是玩笑话。
“拜先祖——护佑白氏一族千年传承不断!”站在台阶上的青年手持细香,转身朝着祠堂一拜。
叶晟手里也拿着三炷香随之俯身。
“再拜先祖——护佑白氏一族今后传承源远流长。”
安静的祠堂里,只有袅袅青烟和穿堂而过的微风。
“三拜先祖——愿先祖生前身后福运绵长,愿国泰民安族人安康!”
三拜结束,白黎喻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白虞和几位旁支辈分最高的人走进祠堂,将手中的香插在了供桌的香炉上。
走出来后,他双眸微眯,看着中庭的天光,淡声道:“给祖宗添香火吧。”
族人们才纷纷像着左右两侧,或者前面的香炉走去,把手中的香稳稳插了进去。
有的人上香的时候还念念有词,祈求祖先保佑,有的人嘴里说着一些吉利话。
叶晟有样学样,在中庭天井的三个大香炉里分别上了香,嘴里跟着念叨:“求祖宗保佑我和小虞白头到老恩爱不疑。”
“求祖宗保佑我能早点和小虞领证,保佑两位叔叔早点把小虞交给我。”
他越说越来劲,学着旁边的一个婶子双手合十,虔诚拜着祠堂:“虽然我身体里有一半外国的血,但这不是我的本意,都是我爸他自己的问题,实际上我妈是华国人,也是在各位祖先保护下能在这个时代出生的后人。”
“祖宗看在我妈的面子上,保佑一下我吧,我今年二十了,为人很靠谱的,我喜欢的人叫白虞,是你们的后辈。”
“哪怕不看在我妈华国人血脉的面子,也看在白叔叔的面子上,让他早点同意我和小虞的事,让我早点心想事成。”
“作为白虞的祖宗,你们也希望他能有个靠谱的对象,幸福快乐过一生吧?”
听了全程的时烽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许愿就去寺庙,别在祖宗面前丢人现眼。”
听了后半程的白虞耳尖红红的,扭头就离开了祠堂,叶晟睁眼看到这一幕,连忙走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怨自己老爸怎么不是华国人,不然他也在华国长大,肯定懂很多民俗的东西,这样也能和白叔叔有一些话题能聊。
如果自家老爸也是华国人,以他家在Y国发展的能力,指不定两家就是儿女亲家了,也不用苦哈哈等着白虞的父亲松口同意。
白黎喻一脸无语地看着叶晟的背影:“这小子不会不知道咱们国家法定领证的年纪吧?”
时烽摇了摇头:“应该知道,只不过我们一直没松口,一是怕小孩年轻,感情不稳定,二是他们没到领证年纪。”
先领证后结婚是他们作为父亲的坚持,没有得到法律保护的关系,哪怕两个孩子举办了婚礼,两家达成合作,也具有不稳定性。
时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进入这种带有风险的关系里。
时烽淡淡道:“估计在叶晟眼里,我们不松口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吧。”
白黎喻牵着眠眠,刚刚踏出祠堂的大门,闻言惊讶转头:“不同意?他是怎么想的?”
不同意的话对方能成功转学到儿子的学校?能来家里蹭饭?能跟着回来扫墓?
时烽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这种深受国外教育熏陶的,对上我们国家的处事思维,脑回路都有点奇怪吧。”
每次看到叶晟犯蠢,他都无比感激自己的父亲,不仅让他保留华国籍,还从小跟自己讲述故乡的历史文化。
别的同学假期都是去玩,他是回国看看,所以和白黎喻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有脑回路对不上的情况。
眠眠听着爸爸的话,一脸惆怅地看着远方,那是叶晟哥哥追哥哥的背影。
嗐,以后他一定要了解清楚再去追人,直接一点先拿下对方,再去拿下对方的家人!
一定不能像叶晟哥哥一样,还没有搞定哥哥,就已经得罪了爸爸,还一点都不了解他们家的文化习俗。
真笨。
【作者有话说】
叶晟:祖宗保佑,我不是纯华夏人也要保佑,主要是怪我爹,怪他流的不是华夏的血。
叶父: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