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人道明来意以后,罗用便将这一行人请到厅中,点上一盏油灯,又烧起了热炕。
这厅中的炕头也是够大,罗家那一大群兄弟姐妹平日里在这炕上吃饭,还觉得挺宽敞,这会儿来了这十多个大汉,从炕头到炕稍,排一排挤一挤,倒也坐得下。
从离石县到西坡村,步行也要五六个钟头,不用说,这些人这会儿肚子里头肯定是空的,罗用也不多问,径自淘洗了一些粟米在炕头上煮起。
“听他说了自家身世以后,我原本也是打算带他回去看看,只眼下实在是忙不开。”罗用说着,给这些人一人倒了一碗热水。
“早前听那陈七说,我儿如今在你这里,我这心就放下大半,三郎高义,我等在定胡县亦是有所耳闻。”那王当言道。
却也是个老实人,有什么说什么,当时那心就放下一半,于是他也就明说只放下一半。
“放下大半,那不是还有小半没放下来?还怕三郎苛待了他不成,我看他吃得好穿得好,在这儿过得好着呢。”果然,在场一个差人揪着这小辫儿,当即便开涮了。
这几个定胡县的人摆出这一番作态,不用说,定是想要将自家娃娃领回去了,那怎么行,他那娃娃可是罗三郎花了一贯钱买来的,还能让他们说带走就带走?
“王绍乃是被人略卖!”被那差人那一顿呛,与王当同来的一个年轻汉子,瓮声瓮气便来了一句。
“休要再提这个。”那王当连忙将人拦下,言道:“确是我等莽撞,给诸位添了这许多麻烦,我儿并非被人略卖。”
他家世代都为贱籍,好容易到他父亲那里,因救得了主家一命,求得主家将他们一家放了出来,如今老父已然过世,但老父当年的那些叮嘱,他亦是时刻记在心中,他王家的儿郎,无论如何不可再入贱籍。
可现如今,若是再咬紧了略卖一事,就怕再把罗用也给牵扯进来,他儿子这是遇着好人了,在罗家好吃好住的,自己如何还能恩将仇报。于是只好先行松口,过后再与罗用商议此事。
“何谓略卖?”见两边似是要起争执,罗用连忙打岔道,这可是在他家,一旦动起手来,摔的也是他家的东西。
“三郎未曾听闻此事?”那些差人在对罗用说话的时候,态度还是很和煦的。
“未曾。”罗用摇头道。
“此略卖一事……”横竖今晚也是回不去了,这屋里正暖,饭食一时也未能煮好,那几个差人便将这略卖一事,细细与罗用道来。
原来在人口买卖上,还分好几种情况,常见的就有:和卖、略卖和掠卖。
那和卖便是合法买卖了,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完成的合法交易,当然那其中也会有一些前提条件,比如说自愿卖身的人必须年满十岁,未满十岁的,就算自愿也算略卖。
略卖乃是非法,要被判刑的,绞刑流放打板子,看情况而定。罗用从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家里的大人将那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拉出去卖的,全部都是非法行为,自要被卖者自身不同意,家长也不能强卖,至于这一条律法是否真能落到实处,罗用持保留意见。
而那掠卖,便是强抢了。不管是略卖还是掠卖,买家若是知情不报的,也得跟着吃挂落。
罗用听了就有点懵,这个好像有点严重啊,于是强笑道:“那我没事吧?”
“哈哈哈,三郎自不必担心。”那差人见自己把罗用给吓住了,连忙安抚道:“此子是否属于略卖一条尚且不论,就算是略卖,三郎你并不知情,与你有何相干。”
言下之意,知情也得说不知情啊,这话罗用是听懂了的。
一想也是,就算律法对于买家也有相应的惩处规定,真正能落到实处的又有几条,毕竟买货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难道还能将上面那些个王侯将相全都拉下水?
“先前是某妄言,小儿王绍并非被人略卖。”这时候,那王当又郑重向在坐诸位差人拱手作揖道。
“想来应是一场误会。”罗用连忙也打圆场,这事若上了公堂,对他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再说这王绍卖身,是他本人自愿,家里也拿了钱财,他自身也已经满十岁,很难被判定为略卖。
王当此人,能在长子自卖后四处寻找,还能集结这一些弟兄在身边,着实也是难得。说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天底下的父母,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如此。
虽因他们所说略卖一事,让罗用这个买主的处境有些为难,心情也不太爽。
但是撇去那几分不爽之后,罗用认为这件事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机会,这些人虽行事鲁莽,却也是难得的仗义之士,好好经营,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一个助力,尤其是在安保方面。
陶釜飘出粥香,罗用又取了一些面粉出来和面,与那几个差人聊了聊最近他们县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又问王当等人定胡县那边的情况。
定胡县在离石县的西北面,西邻黄河,后世有名的碛口古镇,便在这时候的定胡县中。
黄河上游的商船行到碛口,就要下船走陆路,只因碛口往下的河段,河道高度落差太大,水流湍急,暗礁险滩众多,行船十分危险。
只是碛口古镇的兴起,却是清朝时候的事了,眼下这还是在唐朝,贞观八年十一月,罗用来这里这么久,也没有听人说起过碛口这个地名,想来要么就是没有,要么就是籍籍无名。
这时候的商业远不如后世发达,黄河水域的情况可能也与后世不同,不过定胡县人口能与离石县相当,大约也有占了这个地利的缘故。
那王当等人时常给人当脚夫,去过的地方也是不少,颇有些见闻,说起行商押货途中的那些个事情,就连那几位差人听着也觉新奇。
待那粟米粥煮熟了,那几个差人也没跟罗用客气,打过一声招呼,便各自从那陶釜之中打了热粥来吃,王当等人初时还有几分拘谨,后来聊着聊着,气氛热络起来,也就放开不少。
那些差人所说,大多都是县中旧案,罗用一边听故事,一边从那些故事里面汲取一些对自己有用的法律知识。
经过这回这件事以后,罗用也意识懂法的重要性,他得多积累一些法律知识,免得将来一个不小心再踩坑里头,如果能弄来一本唐律疏议那就最好了。
弄不弄得来先且不论,一想到那诸多条文,罗用也觉头大,想想,好像是时候该送他家五郎去学堂了。
在罗用炝锅炸酱的时候,厅里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甭管是差人还是王当那几个弟兄,个个都是兴高采烈,跟过年一般。
喝过了粟米粥,吃完了炸酱面,罗用又一人给他们浸了一个冻梨,吃得众人肚皮滚圆心满意足,那几个差人原本因这大雪天赶路生出的不满,这时候也早已烟消云散。
这些人当天晚上就住在罗用弟子们修的那个院子里,罗用那二十多个弟子,这时候大半去了长安,还有小半都在自家做羊毛毡,于是这个院子一时便空了下来。
睡过一晚,第二日一早,那几名差役就着腐乳喝点粟米粥,一人又揣上两个煎饼,早早便回城去了。
在官府当差虽比寻常百姓要强一些,偶尔还能有点灰色收入,但他们这地方毕竟还是穷啊,整个县都穷得皮包骨头了,哪里还有多少油水。
也就最近才刚刚好了一些,但家资依旧不丰,谁家也不敢大手大脚地乱嚼乱用,有些个官差下班以后还要在家做竹链增加收入。
那罗三郎着实是个敞亮人,不仅叫他们兄弟几个吃饱吃好了,临走的时候怀里还能揣上一点。
这两个煎饼他们自身却是不舍得吃,家里头的娃娃都还馋着呢,这些年天下太平,家家户户都没少下崽。
这一边,罗用与王当对坐。
“我儿王绍……”王当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因他拿不出自家儿子那一贯钱的卖身钱。
“王绍你可以带回去,近日便可到官府去办文书。”罗用爽快道。
“如此怕是……”堂堂一个七尺壮汉,硬是把头垂到了胸前。
“那一贯铜钱你还是要给我的,一时若是不凑,写个借条亦可。”罗用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另还得写明还钱的期限。”
他也不想做冤大头,一贯钱目前对他家来说虽也在承受范围之内,但这冤大头的名声一旦传将出去,将来怕是打也打不住。
这一贯钱,对于王当来说,着实也是很为难的。他们给人当脚夫,就算是那最苦最累的活计,一日不过三五升粟米,又有妻儿要养,这一贯钱,就是一千个铜钱,他如何能拿得出?就算这罗三郎给他一年两年的期限,怕也不一定能够拿得出。
如今想来,也只能到草原上去碰碰运气了,近来羊绒价高,若是能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换些羊绒回来,许是能……只那草原凶险,他若丢了性命,家中妻儿从此便也没了活路。
“可是有难处?”罗用又问。
见那王当实在不像是能够拿得出钱的模样,罗用于是就提出了一个对方可以做到的条件。
“说到难处,刚好我也有一难处。”罗用说道:“早前我与人订了几万株树苗,约好清明前后交货,你若能在清明前帮我挖好那些种树的泥坑,那一贯钱便免了。”
“总共多少地,要挖多少坑?”一听只要帮挖坑就可以不用给铜钱,王当立马来了精神,只要还有其他法子,他是半点都不想去草原的。
“坡地二百亩,每亩要挖三百坑,每坑深三尺。”罗用说道。
“一言为定!”王当拍案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你不是说要撇去心中不爽?
罗三郎:已经撇去。
作者:你当我傻啊?
罗三郎: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