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昭华望着过去的月光, 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按理说这时候不应该睡着,可身体沉重无比,就像一连奔波数日, 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就连灵魂也开始气喘吁吁, 只想先停下休息休息。
醒来的时候, 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
“少爷都昏睡了半个月了……真的会醒吗?”
“嘘!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小心老爷和夫人听到……不管怎么样, 咱们做好自己的就行。”
说话的是国公府里的丫头。
白昭华立马睁开眼睛, 他回到京城了?还昏睡了半个月?
刚要爬起来, 就听到一声碎响, 紧接着玉书的大叫:“少爷!少爷醒了?”
白昭华有种预感, 马上屋内就要围满了人,就像他十七岁生辰觉醒那次。
他的预感没错, 爹娘也来了, 只不过是被宋以鸣为首的几个男人匆忙抬着过来的。
白昭华吓了一跳。
宋以鸣忍着激动解释:“你生辰那日,府内闹了邪祟, 你就是那之后昏睡的,义父义母也被那邪祟所伤, 如今还在调养……听说你醒了, 执意过来看。”
白昭华懵了。
邪祟?什么邪祟?
“你是说那个心魔?”
宋以鸣:“什么心魔?那个邪祟好像是个狐妖……总之你醒了就好。”
白昭华心里一下凉飕飕的, 暗道不好。
他们好像把关于心魔的那些事全部都忘了……
爹娘担忧地唤他。
白昭华呆呆地朝他们看去, 爹娘消瘦许多,白头发也多了不少,被扶着过来时, 先是摸摸他的脸, 然后便一声不吭地紧紧抱着他, 好像生怕这是梦。
三个病人抱成一团,爹娘后怕道:“过去了,好在终于过去了……”
……过去了吗?
白昭华急忙抬头:“天上那个……”
“什么天上那个?”白宏晟道,“你是不是睡糊涂了?听这声音哑的,先别说话,养好了再说。”
贺兰姝却道:“漓儿是不是说那个能在天上御剑飞行的承霄小道长?漓儿啊,你生辰那日,就是他帮忙除妖,还受了伤……好在邪祟已经除了,别再怕了。”
承霄除妖?
当时承霄出窍,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现在这一切都和他记忆里不同。
白昭华抿着嘴,他扭头端详着爹娘以及屋内所有人的面孔,深深叹了口气。
众人疑惑地看他,仿佛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对了,郁长霖呢?他正想问,这次还没开口,屋内又来了人——是承霄。
承霄瞧他真醒了,疾步上前:“白公子,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白昭华真想翻个白眼,我很不好!
可实在没力气,心里又有太多的疑惑,只能病恹恹地道:“你……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承霄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嗯了声。
白昭华虚弱地躺回床上,又和爹娘寒暄几句,便让宋以鸣先将他们抬回去好好休息。
接着屏退仆从,只留下承霄一个。
和承霄四目相对时,他有种直觉,承霄记得所有的事。
果然,只听承霄道:“你是不是想问半个月前,南焱圣君那件事?”
你小子果然记得!白昭华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承霄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移开视线道:“多亏了白公子化龙归位,据说那位假圣君已经灰飞烟灭,灵眼进入新的轮回,修真界现今也比以前好了许多……不过事关天机,天道便令所有凡人忘了这件事,我毕竟是修仙之人,没被算在内。”
白昭华愣愣看着他,又听他说:“你是不是还想问郁长霖?他生于魔域,本就与神力相克,那一场决斗后,你只拿着一个破碎的天罡炉回来了。你的仆从不知如何处理,就放进了你供养的匣子里。”手指向不远处的那个木匣子,正是曾经放置八部天龙舍利的匣子。
这些话几乎让他头痛欲裂,白昭华索性不听了,他念着口诀欲要化龙亲自上去瞧瞧,可无论念了多少遍,身体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金丹了!
承霄偏过头去:“那天之后,你的修为尽失……现在,和凡人无异了。”
白昭华:“你在开什么玩笑?”
承霄知道他无法接受,只好道:“白公子,你现在也只有十八岁,如果想要修仙,现在开始也不晚,我会倾力帮你……”
“谁要修仙?”白昭华几乎是恼怒地吼起来,吼完就将床上伸手可触的东西全部用力摔在了地上。
承霄难过地看他一眼,转身去捡回那些枕头、手炉、九连环等小玩意。他看着那些东西,动作愈加缓慢,其中有几个小玩意儿,是从天心宗赶往璜州的路上,郁长霖曾买给白昭华的。
承霄怕他继续摔,将东西递给跑进来的丫鬟,后退着掩门离去。
白昭华一怒之下在家睡了四天才好。
期间,他让人把那匣子拿过来,翻来覆去地打开看,可里面除了天罡炉的碎片,什么都没有。
他冲着匣子叫了好几天,里面的炉子都碎了,自然没有回应。
白昭华从开始的不敢置信,到很生气难过,渐渐变得平静无波,直至空空落落。有时若不是看到那个匣子,连他自己都快把郁长霖的存在遗忘了……他总觉得这么继续下去,或许有一天看到那个匣子,都不会再想起郁长霖了。
真吓人。
翌日一早,白昭华就开始了行动,他不顾仆从劝说出了门,一到外面就四处张望,跑来跑去,仿佛在找一个出口,没多久累得满头大汗,一脸迷茫地站在大街上。
这一定是梦,他要找到梦醒的方法。
大街上人来人往,忽然有人走到他面前:“白公子,你怎么了?”
白昭华回过神来,看着张非舟关心的眼神,撇嘴道:“我没事,你怎么在这儿?”
张非舟道:“我……我本要去国公府和白公子道别的,然后在路上遇到白公子。”
“……道别?你去哪儿?”
“现在外面灵气充沛,我……我要回山上继续修炼了。”
白昭华“啊”了声,又想到一条蛇妖回去修炼本就是正经事,便点点头,只问他:“我十八岁生辰那天的事,你记得么?”
张非舟点头,目光苦涩:“便是那天,我才下了决心要好好修炼,连一个狐妖都打不过,日后还有什么用?”
白昭华:“……呵呵。”看来你也不记得了。
张非舟看他不吭声,又深深作揖。
白昭华摆手:“你走吧。”转身时眼珠一转,又回头嚷道,“对了,我好久没看戏法了,让你哥走前来给我表演一次!”
张非舟愣了下,显然看出他此时状态不对,应了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白昭华气哼哼地往前走,他不停地告诫自己“我一定是在做梦”,还使劲儿掐了下掌心肉,立马疼得揉了揉,然而疼痛让眼前的一且变得更加真实。
他鼻头发酸地想,等我醒了,我一定要把家里那个匣子给……匣子?诶,匣子不是装着灵宝的么?
他晕乎乎地挠着头往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湖边,一只猎鹰从远处飞来,径直落在他肩头,似乎等了他很久,之后就动也不动了。
白昭华扭头,惊道:“思玄?”
思玄点点头,用嘴巴帮他理了理碎发。
太阳并不大,可白昭华却觉得头被晒得发疼,他顶着肩膀的思玄,双手不停结印,可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没法把思玄变回人身。
他把思玄送回国公府,又沮丧地骑马出门,径直去侯府,嚷着要见表哥。
管家一瞧是他,立马领着他到贺兰祐的书房。
屋内光线有些不甚明亮,贺兰祐时不时地咳嗽,一身病体的模样,看他来了,仔细端详一会儿,起身笑道:“你怎么来了?才刚好,应该好好在家养着。”
白昭华不回他的话,关上门道:“表哥,真的都结束了吗?”
贺兰祐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哑声道:“你后悔了吗?”
“……什么意思?”
“人的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你失去了不死之身,郁长霖如今又生死不知,漓儿,你是不是后悔了?”
白昭华忙道:“你也都记得?”
贺兰祐苦笑:“心魔因我而起,我自然不会忘记。”
白昭华哦了声,耸着肩膀摇头:“后悔谈不上,我现在只觉得头晕。”
“你昏睡那么久,突然跑出来,自然头晕,快休息会儿。”贺兰祐扶他坐下,等他精神恢复一些,便要喊人送他回去。
白昭华连忙摇头:“我不回去!”
“那……你在我这儿休息一日。”
“我也不休息!”
贺兰祐古怪的看他一眼:“漓儿,你到底怎么了?”
白昭华眼眶一红,闷闷道:“我……我想去白水观,把那个匣子放回去。或许在白水观养养,他就好了……”
“……”
“表哥,你陪我去一趟吧。”
少年泪汪汪地仰头望他,贺兰祐根本拒绝不了,无奈道:“好,只是不能再骑马了,我这就让人去备马车。”
“好!”
当天中午,白昭华就抱着明竹送来的匣子上了马车,和贺兰祐同乘前去白水观。
一到山脚,他就立刻抱着匣子跳下马车,急急忙忙跑进了观,问那老观主:“这匣子你们之前放在哪儿供奉?今后继续供奉着!”
老观主打量那匣子片刻,摇头:“白公子,里面已经没有灵气了,不必供养。”
白昭华一怔,问:“那你们观中供养死人吗?”
“呃?倒是供养一些牌位……”
“那便当做死人供养着!”他重重放下匣子,抹了汗转身就走。
道士们呆若木鸡,贺兰祐也愣住了,追过去道:“漓儿……”
白昭华回头看他:“怎么了?”
贺兰祐的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了半晌,似乎想要找出痛苦的痕迹来,可那张脸上有的只是轻松。
“……我以为你醒来知道这件事后,会接受不了。”毕竟当初他提出等郁长霖重启魔域,白昭华都不愿意。
闻言,白昭华用力蹙眉,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扭头快步往外走。
贺兰祐继续跟着他,外面风大,他禁不住咳嗽几声。
白昭华只回头瞧他一眼,又接着走自己的。
走到了青石梯上,贺兰祐欲往下走,余光见白昭华往上去,他不解道:“漓儿,你这是去哪儿?”
白昭华这次没有等他,一步步往上迈着:“既然到了山上,不登顶也没意思。”
贺兰祐:“今天风大,你穿得少,先去观中等等,我去让人把斗篷拿来。”
白昭华道:“等来等去的时间,都够爬上去了。我才不等!”
贺兰祐看他执意要这会儿爬山,只好跟着他往上走。
即将登上顶端时,白昭华忽然停下来,他道:“表哥,我现在体会到了天帝当初的心情了。”
跟在他身后的身影微微一滞。
“表哥,你一定很奇怪,我以前脾气那么大,为什么现在反而特别平静。”
风猎猎作响,贺兰祐仰头看他。
白昭华一步踩在了石梯的尽头:“如果这真是未来的结局,那再来一遍,我和郁长霖的选择也不会被任何人动摇。可以接受最坏的可能,自然就平静了。”
贺兰祐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怔怔道:“漓儿……你怎么哭了?”
白昭华回头瞪他,几乎狰狞道:“因为你演得太逼真了,你把所有人都拉入我的梦里,唯独把郁长霖隔绝在外,有一瞬间,我还真以为他死了!是你把我气哭的!”
“不是的!”贺兰祐刚要去哄他,白昭华便一拳头打过来。
贺兰祐根本没想过躲避,身体却本能地闪开,一只手甚至要去抓对方,他忙抬起另一只手去制止,等反应过来,面色猛地白了,“我……”
白昭华恨道:“你既是表哥,也不是表哥!”
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却又都是假的。
人是真的,结局是假的。
白昭华在看到贺兰祐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表哥的眼里多了别的东西。
贺兰祐和心魔原是一体,此时的贺兰祐确实是贺兰祐,却也是心魔。
冲出国公府的时候,白昭华一直都在想心魔究竟在哪里,这个梦如此真实,明明觉得不对劲,却让他感受不到分毫的虚幻感,那就务必要将一切变得真实,比如将现实中的人全部拖入梦里,让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真的……这个阵法需要本尊亲自进来施展。
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是假的,心魔自然也不会幻化成别人。
将贺兰祐拖进梦中合二为一便是!
到了此时,白昭华都不得不佩服这个心魔,饶是他现在发现了这一点,可要从这里出去,就要杀了心魔破阵,可心魔和表哥合二为一,想杀心魔,必杀表哥!
白昭华握着袖中长剑,一步步向他走近:“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的那句话么?”
太阳过于强烈,贺兰祐几乎睁不开眼了,他的脸色极其痛苦,似乎在请求什么,又在笑着什么,他低声道:“你要杀了我吗?你下得了手吗?”说罢,仰头看过去。
白袍少年脚步一顿,果然气息紊乱,忽然抽出长剑,就在贺兰祐要后退之际,剑光一闪,挥向了旁边的树。
树轰然倒了。
白昭华提着长剑,擦擦眼泪,撞开他大步跑了。
心魔面色得意,双脚却不受控制往下跑,他知道是贺兰祐要去追他,嗤笑道:“心疼?可你对他越好,他越不舍得,这不是帮我么?”
贺兰祐阴着脸道:“我要杀了你!”伸手要掐自己脖子,下一刻就四肢全都不听使唤,灵魂像是要被撕成两半,身体无动于衷。
“我既然杀不了,你又怎能杀得了我?哈哈哈……”心魔彻底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微微一笑,站在山顶欣赏起满山春色来,直至霞光万丈,心旷神怡地下山去。
他走到半山腰,莫名看到了折返回来的白昭华,刚要逗弄,对方提剑就朝他刺来,毫不留情。
心魔吓得及时避开,高声喊道:“漓儿,你做什么?”
对方杀伐果断,再度朝他刺去:“当断则断,是你说的!”
心魔如今和贺兰祐合二为一,赌的就是白昭华绝对舍不得杀他表哥,怎么都想不到对方会这么快就变得无情,简直不讲道理!
他现在是贺兰祐,功夫自然不如剑法绝顶的白昭华,接连闪避已经筋疲力尽,这时看对方刺穿自己手臂也面不改色,竟又要朝自己心口猛刺,便知道他是来真的!
一时方寸大乱,吓得连忙从贺兰祐体内蹿出……
须臾间,却又惨叫起来。
他悚然回头,一柄银白长剑正没入自己魔体后的心脏中央,而握着那把剑的人,竟和前面的白袍少年一模一样。
……两个白昭华,怎么可能?!
似乎为了回答他,不久前无情追杀贺兰祐的“白昭华”朝他身后的白昭华略一拱手,立马变回拐子张的模样,大声道:“多谢白公子,这是我变过最厉害的一次戏法!真如公子所言,我这小本领还能有个大用处!”
心魔猛烈摇头:“不!你们在这里根本用不了法术!”
“是啊,所以还得感谢你之前给的丹药!”白昭华眉头一挑,负手笑道,“本相丹喂了鴸鸟后,我一直在想那颗模仿丹给谁才好,想来想去……拐子张喜欢变戏法,他用来正好!”
拐子张快意道:“非舟告诉我,公子要找我今日变戏法,我便知道公子是需要这颗丹药了,还好赶上了,还是公子想得周到,居然想到了拔牙的方法破这阵法!”
心魔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败在这么一颗早就遗忘的丹药上,不由得怔住:“……拔牙?什么拔牙?”
白昭华哼道:“你是一颗坏牙,自然要拔!哪有为了拔一颗牙把人杀了的?掉两滴眼泪,就把你骗了,你还真是感情用事啊!”说罢一转剑柄,雪白的马靴在地上翻飞,尘土扬起,登时与魔体同时跃到空中,只听轰然乍响,魔体被长剑绞得四分五裂,忽然又被碧空镜护住。
天幕顷刻间变得血红,周围看不到的结界开始出现裂痕,天旋地转间,白昭华睁开了双眼。
出来了!
此时此刻,他感觉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入体内,这和他的龙气有所不同。
是郁长霖!
天罡炉里的郁长霖破开碧空镜的限制,并突破了最后一层神魔大道……
白昭华不知道郁长霖究竟看到了什么,只觉得天罡炉仿佛要失控,急剧颤抖,同时又挥出所有力量将他牢牢裹住,在感受到他的存在后,又渐渐平静下来。
他松了口气,朝着为自己护法的龙众颔首,继续龙爪结印的动作。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而不远处的前方,正是一颗躺在碧空镜上流血不止的心脏。
那心脏不甘心地嘶吼:“八部天龙……他们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来帮你?”忽地一怔,语气变得怨怼,“魔气……原来如此!你竟敢以魔君驱动神道残魂,白昭华,你如今怎么辩解,也无法和邪魔摘得干净了!你、你必遭天罚!”
白昭华瞅他一眼:“多说一句狠话,是不是让你觉得自己霸气?”
“……”
“哼,还摘干净?本尊就算是邪魔本身又如何?只会让你气死。”
“……”
那心魔看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立马鼓动起来,准备找机会逃脱,可就在这时,四面八方居然亮起了金灿灿的炫光!
那光极热,几乎要将一切融化。
心魔彻底僵住了。
这是天神归位的预兆。
此时龙身顶端,悄然浮出白昭华的人形,他立于天地之间,居高临下,不怒自威,已然是拥有金身的至尊模样,他双手加快了结印的速度,开口却道:“笨蛋!死到临头还想跑,你真当本尊会死于话多么?!”
“三千大道……”心魔全身一凛,明知死期将至,还是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不……我做了那么多,我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不要……不要!!!”
碧空镜嘭地一下,碎裂了。
那是足以碾灭一切的上古神力。
风云急变,白龙翻飞在一片汹涌的浩然气息中,他变得无限大,目光穿过云层,俯瞰天地山河,口中猛地燃起圣火,径直往前喷去——
“哼,这才是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