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人已经清醒过来了,但病房里却比之前更加安静。流云飞散,阳光从云层后透了出来,金色的光线穿透空气,洒到了病床的地面上。
宋思衡抬眼望着他,片刻后缓缓伸出右手,用拇指轻轻擦去了他脸颊的泪痕。
杨晓北的身体兀地僵住了,垂着眼睑没有抬头。
两人之间静默了数秒,然后宋思衡往前踏了一步,他默默伸出手臂,揽住了杨晓北的后脑勺,然后微微用力将他搂到了自己的身前。
宋思衡站在阳光里,杨晓北躲在他的怀抱里。杨晓北没有再哭出声音,只是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宋思衡感觉到胸前的衬衣被濡湿了一片。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杨晓北的头发,怀里的人呼吸才逐渐平缓。
“你确实是天才。”宋思衡低声说,“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一点。”
然后他就没有再说一句。杨晓北微微抬起眼睑,恰好对上宋思衡低垂的眼眸。
过去十多年的苦楚、难捱,好像都融化在了这一刻。过往岁月中无数次崩溃的时刻,都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只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杨晓北的眼眶泛着微红,视线一动未动。
片刻后,两个人距离拉开,然后便是许久没有说话。
宋思衡想起了他在杨晓北宿舍的台历上看到的那串日期。
他先开口问:“你说的那个比赛是不是在今年12月底?”
杨晓北沉默地点头。
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如果做完手术,一个月拆线,三个月复健,这就一下到了七月。更不提体能训练、下水复训这些事。时间确实很紧。杨晓北的崩溃或许是他无数次演算之后的结局。
宋思衡摆在桌边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李恪的来电。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走到门外才接通了电话。
“宋钦的事有了新进展。”李恪先开口。
“什么进展?”宋思衡握着手机居然有些紧张。
“......线索还是断了,警方也没有查到有力的证据。当天燃气泄露时间并不算长,消防去的时候很快就把管道封锁了,也没有造成周边更多的损害。他们也走访过上下两层的邻居,也没人反馈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出没。我猜测他可能是找了专业的人动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连客厅的脚印都是小杨自己的鞋。”
宋思衡有些无法置信:“监控呢?老街区也不至于没有监控吧?!”
李恪沉声回答:“查过了。刚好那天老路段市政维修,所有监控都处于关闭状态,调不到存档。”
“操!”宋思衡没忍住骂了一句,手背攥紧。
“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那天他从早上到晚上都在学校上课,学校监控拍到了他进出校园的画面,而且有学生和同事可以作证。晚上他开车回了家,也有小区物业可以作证。中间的空档时间不足以让他去一趟老城区完成所有的操作。”
“他现在人呢?”宋思衡问。
“上午已经放出来了。”
“派人盯着,不要让他跑了。”宋思衡沉声叮嘱。
“明白,我已经及时派人跟上了。但是……”李恪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但是什么?”
“他出来之后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学校。”
“什么意思?那他去哪儿了?”宋思衡不解。
李恪顿了几秒才回答:“……明安医院。我派的人看到有人开车过来把他接走了,据说态度还很强硬,像是被硬押着去的。车开到了西郊的明安医院门口才停下。”
“明安?!那不是个私立的精神病院吗?”
“对......据说那边看管非常严格,连探视都要走好几道流程。”李恪说到这,声音顿了顿,“还有另外一件蹊跷的事。”
“你说。”
“我在市立医院的朋友说,今天上午宋平所在的科室接到了一封针对宋平的匿名举报信。举报信的内容非常详实,甚至追溯到了宋平早年留美名额的事。看起来证据搜集了很久,他猜测可能是关系非常亲近的人所为。现在医院已经在考虑让他先停职了。否则事情被人捅到网上,舆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宋思衡听完沉默了许久,电话两头只剩很浅的呼吸声。
宋钦一出来,就被押送进了精神病院。而转头,宋平就被人匿名举报。个中缘由不言而喻。
父子互相残杀,撕破脸面。
“让他们厮杀去吧。”宋思衡已经管不了这些,除了得到他想要的真相,其他事情他也根本不想参与,“如果这样能让他们都解恨,也不失为好手段。”
李恪微叹一声:“知道了。”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
宋思衡觉得这个家真是荒诞。向来冷静自持的兄长成了无恶不作的疯子,封建威严的父亲成了禁锢亲生儿子的控制狂。
宋思衡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却并没有收起手机,他滑动通讯录看了片刻,最后找到了一个名字,拨了个电话过去。
“喂?宋总。”对面对这通来电似乎格外惊讶,“好久没跟您联系了,你最近还好吗?”
宋思衡没有理会对面的寒暄,直接问:“你回江城了吗?”
“快了,应该下个月就能回去。您这边是要续之前的网球课吗?”
“不是。我想起来你上次说你们俱乐部有理疗师?”
“对。您这边有需要?”
“除了理疗师,体能训练师和专业的康复医疗团队你们有吗?”
“呃,有倒是有。不过您一个人需要这么大的团队干什么?”
宋思衡没有多解释,搪塞了两句就径直走向了病房。
病房的电视打开了,正在播放着某档音乐节目。又有从未见过的歌手出来打歌,拿着吉他唱着旋律陌生的芭乐情歌。
病床上的杨晓北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一眼不眨地看着电视屏幕。
“你爱听这个?”宋思衡先打破了沉默。
杨晓北扯出一个苦笑:“难听死了。还不如我以前那个酒吧的驻唱呢。”
宋思衡听到他提到以前,心情也算是放松了一些:“以后上六休一这种工作就别去了,这不摆明了剥削你们吗?”
“哇靠,你是大老板,你不用在意那五千块。”杨晓北也终于来了劲,开始挤兑他,“那已经是我做过最舒服的兼职了。你是不知道我戴着狗熊头套卖酸奶有多难受。那头套半年估计都没人洗,捂死我了。”
宋思衡想起那只大狗熊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但此刻显然不是一个放声大笑的好时机。
“你便利店的工作辞了?”他问。
“没舍得。”杨晓北摇了摇头,忽然过了几秒,他意识到了什么,“我靠,我忘记请假了!快把我手机拿来!妈的这得扣我多少钱啊,不得算我旷工把我开除了?!”
住院也阻挡不了这人神奇的脑回路。
宋思衡按下了他蠢蠢欲动的手背:“你省省力气歇着吧,要我看那工作你不去也罢。每天干到那么晚,还要在加油站旁边天天喝汽车尾气。”
杨晓北难得在宋思衡口中听到一丝额外的关心,忽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会儿像个霸道总裁了。”杨晓北伸手扯了下他的脸,“不会待会儿你就得告诉我,这家医院也是你家的吧?一会儿会不会进来五个猛男给我跳脱衣舞啊?”
“神经。”
宋思衡暗骂了他一句,心下却想,医院当然不是我家,但你的主刀医生是我亲妈。
他很快换了个话题:“你队友说你上个月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杨晓北微微点了点头:“那会儿就感觉不太舒服,不想让他发现。队里知道了不好......”
宋思衡颔首,没多问什么。
两人聊了一圈有的没的,从最新上映的电影聊到了宋思衡公司的新产品。最后又绕回了刚开始的那个问题。
“所以你想清楚了么?”宋思衡问。
“没有。”杨晓北老实摇头,“我经历过一次手术了,那种感觉对我来说太.......”
宋思衡大约明白他没说完的话。
“那如果这一次......我可以陪你一起赌一次呢?你去做手术,其他事情交给我。”
“你陪我?”杨晓北抬眼看他,眼神里写着不可置信。
“嗯。”
“为什么?你愿意把我治好已经是大恩大德了。没必要这样。”杨晓北露出了一个惯常掩饰情绪的笑。
宋思衡偏过头去,回答:“就当我在补偿你。”
杨晓北苦笑了一声,故作开朗地看向他:“其实我没什么损失,我这条烂命早在两岁就该死在南江里了。”
宋思衡听完他的话怔住了,嘴唇张开又闭上,最后才低声问:“什么意思?”
“我两岁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扔在了渔船上,后来被我姑姑,也就是我养母捡到了。”杨晓北看了看自己浮肿的手背,“以前我还不懂为什么。不是我臭屁啊,我觉得我长得也挺人模人样的吧,人四肢也健全,怎么那么狠心就把我丢了。”
他微微喘了口气,才接着说:“后来我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病发,我才知道原因。”
他语气显得很轻松,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宋思衡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跟他对视。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才转过头来开口:“但你还欠我一节课。”
杨晓北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一下愣住了:“什么课?”
“你的自由泳,还差最后一节课没有教我。我到现在还不会换气。你这个当老师的难道这么不负责吗?”宋思衡说得振振有词。
......
“大哥,我都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了,你还跟我计较这些?”杨晓北又恢复了以往那没皮没脸的语气。
“我不管。”宋思衡一不做二不休,“今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我不想上课的时候还要操心你的安危。你必须去做手术,恢复好,帮我上完最后一节课。”
“你他妈.......”杨晓北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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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宋思衡把手术同意书送到了住院医生的手里。
伏雪华的手术时间约在了下周周一的上午十点。
当天早上七点不到,护士就进了病房,给杨晓北抽了几管血做最后的检查。
窗外晨光熹微,空气有些凛冽,宋思衡坐在病房的最里侧。而杨晓北已经换上了手术穿的病号服。
两个人只是互相注视了几秒,又移开了视线,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小时后,护士来把病床推走。手术室在楼下三楼走廊的深处,宋思衡缓步走在他们后面,一路跟到了手术室门口。
直到他被推进去的最后一刻,宋思衡才喊出了他的名字:“杨晓北!”
杨晓北仰起上半身,看向他。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节课。”宋思衡看着他,轻声说。
杨晓北露出一个很短暂的笑,然后他抬起右臂,朝着宋思衡做了个提肘划水的动作。
“等我。”他说。
【📢作者有话说】
大家除夕快乐!!!!把思衡的财力给大家贴贴!!!爱你们!!!!新的一年一定会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