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定在第三日举行。
伏雪华精神不济,卧床难起。医院的人说宋平也休了长假,不知去了哪里。宋家其他长辈大多在国外或者其他城市,一时也没有赶得回来,治丧的事便落在了宋思衡头上。
李恪不言不语,全程陪着他一起操办。只是那日之后,他再没有到棺木前看宋钦一眼,只是偶尔路过时余光会扫到一眼他僵直的青白手腕。
定制墓碑需要提前给到墓园的工作人员一张照片,照片是李恪挑的。
宋钦极少拍照,他的朋友圈里只有一张大学毕业后和同学的合照。李恪把那张照片下载下来,截取了宋钦的部分。
那大约是十年前的照片,不到二十四岁的宋钦,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嘴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身上罕见地穿着一件白色毛衣。
那日宋钦投案后,警局收到了一份详实的证据。实际执行的黑手很快被控制起来,宋钦已经死亡,杨晓北的案子也因此结案。
杨晓北在家里等了宋思衡两天,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宋思衡在电话里语气尽量保持着平静,倒是杨晓北那头空白了好几秒,才回过去一句:“知道了,你注意休息。”
忙碌了两日,宋思衡也难得地睡了几个小时。翌日清晨五点,他再次醒来时发现收到了一条新的微信。
杨晓北:“地址发我一下,我一会儿过去。”
宋思衡隔了三分钟,才回复:“不用了,你身体还没好透,老实在家休息。”
对面却秒回过来:“地址。”
语气执拗,不容反驳。
宋思衡只得作罢,把市郊殡仪馆的定位给他发了过去。
清晨六点,黑色的商务车从花园别墅启程。宋思衡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商务车后面。空旷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的踪迹。车上的所有人也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李恪回家休息了两个小时,换了一身衣服,刮去了胡子,也驱车赶了过来,跟着车队缓慢前行。
遗体告别仪式只有宋家几个还在江城的亲人跟着去了。
等宋思衡把车停稳时,天边才出现了一丝泛白的迹象。他把车停稳,看到有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站在路边的树下等待他。
看到前面的车灯亮起,那男生朝他挥了挥手。
“怎么不多穿点?”宋思衡下车后朝他走去。
“在你家没找到合适的衣服。”杨晓北说着拉上了外套的拉链。
“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呆着吧,我估计要进去好一会儿。”宋思衡抬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那边应该能坐一会,去买杯热可可吧。”
“不用,我就在这等你。”杨晓北固执地摇头。
而等到伏雪华从车上下来后,杨晓北忽然顿住了,半分钟没有说话。直到伏雪华一个人走远,杨晓北才拽住了宋思衡的袖口。
“伏主任是你家亲戚?”
宋思衡怔住了,这才想起来,他没有跟杨晓北提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是我妈。”宋思衡低声说。
杨晓北一口气没喘匀,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没什么好告诉的。而且手术也顺利做完了,告诉你除了增加你的心理负担,没有什么用。”宋思衡解释完之后就跟他摆了摆手,往前走去。
杨晓北愣在了原地,若有所思。
告别仪式在二十分钟后举行。
宋思衡询问李恪要不要一起进去。李恪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宋家的亲戚们顺着窄小的过道走进了告别厅,这时窗外天已经亮了,只是云层厚重,空气仍是阴冷。
告别厅的大门即将关闭,工作人员探出头来询问,还有没有人想参加。最后一刻,李恪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跟在队伍的最后方进了室内,却一直垂着头。
仪式简短,家人献完花以后,工作人员宣布仪式结束。
宋思衡回头望了一眼,李恪站在最后,绷着嘴角没有掉一滴泪,只是眼眶血红。
过往十多年的恩恩怨怨,最后成了一捧灰。
墓园离殡仪馆不远,坐落在一座小山之上。伏雪华替他挑了一块山阳处的绿地。只是今日阴天,原先碧绿的山坡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宋思衡的车先开了出去,伏雪华坐在副驾,杨晓北坐在车后排。杨晓北全程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一眼口袋里的手机,只是就那样看着宋思衡的背影。
伏雪华已经有近三天没有与他人交流,这日她素着脸,换上了一副黑色的眼镜,坐在副驾忽然轻声开了口:“我想了很久......”
宋思衡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她的眼睛。
“我之前那样固执想帮他,是不是也在控制他.......你们活得都很辛苦。我早该放手的。”
宋思衡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就不用再提这些了。而且,也不是你的错。”
伏雪华摘下了眼镜,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我跟宋平的离婚手续快办完了。花园别墅归我,他只拿了少量的存款。”
宋思衡脚下的油门差点踩错,倏地回头看她:“什么时候的事?”
刚好前面遇到一个红灯,宋思衡忙把车停稳。
“上个月,你跟......你们在家里大闹一场之后,我就去找了律师拟好了协议。”伏雪华的语气很淡,“这个家已经散了,这样的婚姻苟延残喘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可惜,我没有阻止得了宋平把他送进明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了窗外。
她似乎是太久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看着窗外不停地说着:“我跟宋平是在他留美的间隙认识的,他那时候回国参加研讨会。那时候我年轻,不知轻重,很快就怀上了孕。等他留美回来后,就忙不迭跟他结了婚,后来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有个去世的前妻......”
说到这里,伏雪华就没有再往下说了。
红灯刚好转绿,宋思衡重新踩下油门,车向前驶去。
一行人下车时,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从停车场朝墓园里,还要走一两百米的小径。小径两侧有不少野花,白色黄色,被雨打得垂下了头。
伏雪华举着一把伞,穿着一身纯黑的素服,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脸上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她机械地完成最后的流程,擦拭干净墓碑上的照片,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进墓碑下的格子,再把来时带的白色捧花放到了墓碑前。
宋思衡站在队伍的末尾,杨晓北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他身边。眼前人来人往,两人一开始都没有说话。
直到五分钟后,杨晓北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他去了那里,应该不会再恨谁了。”
宋思衡转过脸望他:“你不恨他吗?”
杨晓北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老实说,那天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痛快了两秒钟。”
宋思衡闻言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
“但是也就那两秒。”杨晓北摇了摇头,“我死过一回了,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而且我......”
他说到一半收了声,宋思衡重新抬起眼睛问:“你什么?”
杨晓北调整了下呼吸,轻声回答:“我恨过的人太多了,恨不动了。”
冷冷的天光下,宋思衡忽然仰起了头来,轻轻地眨了下眼睛。山坡有不知名的灰色鸟雀飞过,哗啦啦地在林中穿梭,高大的乔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绵绵的细雨落在草地上,没有多久地面就变得泥泞。前面有人在抱怨这糟糕的天气,抬手用纸巾擦去脚底的泥水。宋思衡却一直站着没有动。
杨晓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灰色的鸟群已经飞走了,树林复归平静。
宋思衡望着空白的天际,忽然开口:“其实我是个感情很淡薄的人。”
杨晓北也仰着头,喉结跟着滚动一下,半晌后才回话:“你不是。”
宋思衡倏地转头看向他,杨晓北却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雨渐渐大了,伏雪华把最后一道流程完成,转身看了墓碑最后一眼。一行人渐渐散去,各自回到了来时坐的车里。
杨晓北将伞往宋思衡那边倾斜了十度,然后偏过脑袋问他:“走吗?”
宋思衡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走到车边,杨晓北忽然问:“李秘书呢?”
宋思衡转头望去,李恪没有走,一个人留在了墓园里,站在离墓碑两米远的地方。
他穿着墨黑的西装,西装领子上钉着一枚叶片状的银色胸针。
“要去叫他一起走吗?”杨晓北跟着望过去。
宋思衡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们先走吧,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十分钟后,墓园的人尽数散去,车辆逐渐驶离山坡,尾气消散在空气中。
墓碑前,李恪的肩膀才开始微微颤抖,他发出了克制的哭声。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草地上,砸在墓碑上,砸在李恪的肩头。
周遭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李恪的哭声也不再压抑,他近乎宣泄般在雨中嚎啕大哭。
他没有打伞,砰地一下瘫坐在了墓碑前,泪水不断从眼眶流出,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
半个小时后,暴雨才渐渐停歇,厚重的云层变得稀薄,似乎有阳光要破云而出。
而宋钦的墓碑前,多了一枚银色的胸针,微微泛着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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