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议散场回到办公室的短短路程里，温寻耳中就又捕捉到了许多对于这件事情的讨论。

尽管大家的说辞没有网络上那样直白犀利，但仍旧算不上好听。大多数都抱着一种看戏的态度去评价审视这个他们在此之前从未认识的陌生人，去对他的人生做下主观至极的定论。

[炒作]、[变态]、[无聊]、[毁三观]、[猎奇]……这些词汇和唾沫星子一齐随意地从一张张嘴里弹射出来，刮在温寻耳蜗里生疼。

还有一部分人稍显理智，没有对【狼性天下】的作为进行任何的点评。但他们的嘴皮子也没有停下，争论着怎样才能让Miracle从舆论中脱身，怎样利用这件事发挥出产品的价值。

温寻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比知道这件热搜新闻本身还要荒谬得多。

他以往从来没有觉得语言是这样锋利的武器，锋利到可以在黑暗中也划出明晃的锐芒，凝成一簇簇尖刃，将一团模糊的虚影硬生生逼成它们已经妄断形成的畸形模样。

而创造这些利刃的人们，也许从头至尾都认为自己嘴中含的是一团棉花。

棉花轻飘飘的从口中飘出，不会有任何负担，不会有任何重量，释放它的人更不会因此失去什么，受什么伤。

没有人会在意它飘向何方。

会对另一个生命造成什么样痛苦绝望。

一直到回到工位登陆进属于自己的虚拟空间，温寻脑中还在想着这事。

他作为公司的一员，本应该去思考该如何解决现在的局面，但他脑中却忍不住一直回响着【狼行天下】在视频里所述说的一字一句，想着主动变成狼的他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和其他人不同，温寻好像下意识没有怀疑【狼行天下】口中那些话的真实性。

或者说是“真心”性。

登陆空间之后，温寻又短暂获得了视觉的自由。

一团蓝色很快就飘到他的面前，张开一条条由像素色块拼凑而成的可爱触须，黏人地扑到了他的手腕上。

温寻的思绪被吸盘一嘬，忽然就歪到了另一件事情上——所以这个家伙，在他离开空间的时间里，也想这样跑到别人空间里撒欢吗？

温寻想到之前自己审核客户反馈时，那些一条条夸赞小乐的视频想到【狼行天下】视频弹幕里众人对智能助手能力的惊叹，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

赛博版的神降吗？

所以满足不了他的愿望，这家伙就跑去满足别人的愿望去了吗？

【寻寻？】

【寻寻你怎么不高兴啊寻寻？】

【有谁欺负你了吗寻寻？】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冒了出来，温寻心中却有些烦躁，并不是很想说话。

昨天夜里的梦与此同时也探出头来凑热闹，那些围绕在他身边模糊不清的或人或诡的虚影蜂拥地朝他身边挤，就像现在耳边的叽叽喳喳一样。

这家伙去到别人那里也是这模样吗？

像个小狗似的使劲摇尾巴，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吗？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连别人的愿望都能满足，连做个梦都能闯进来，还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

温寻甩了甩手，试图让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

但就算一切都发生在意识层面，有些实力的差距也是天生无法逾越的。吸在他腕间的触手格外有力，没有被甩出去分毫。

只不过触手表皮那一层原本明快的水蓝色，黯淡成了忧郁的靛蓝。

【寻寻……】

迷你的触尖小心翼翼地卷起，试探着钻进他的掌心里拱了拱。

【寻寻你怎么了？】

【是乐乐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尽管眼前依旧模糊如马赛克一般，但温寻却好像在这些散乱的色点中看见了一只可怜巴巴不明所以的笨蛋怪物。

温寻有些头疼。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发什么莫名其妙的脾气。

“没事。对不起，”温寻用指腹蹭了一下贴在自己掌心如履薄冰的触尖，“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今天心情不好。”

【寻寻是没有吃早饭吗？】

【人类医生说，不吃早饭会影响心情。】

【乐乐可以帮你点早餐！】

蔫了的卡通八爪鱼立马恢复了精神，跃跃欲试地想要展示自己的有用。

“免了免了，我吃过的。”

温寻连忙制止它，心中又再度生出了一股感叹。

当初那个初来它家连饮水机都不会用的家伙，现在竟然都能自己定外卖了。不仅如此，还能躲过专业技术人员的检测，在虚拟世界混得如鱼得水，这算不算是……

温寻在脑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去形容小乐的转变，最终只能用“吾家有儿初长成”来囊括一般。

想到这个，他又忍不住想到了将野狼当作兄弟当作爱人的【狼行天下】。

“对了乐乐，你是不是帮助过一个人变成狼？”

终于，思想连通了正常频道。温寻连忙抛下其他不相干的念头，问向面前的八爪鱼“助手”。

今天会议上一共就强调了两件事，两件都与这个不省心的家伙有关。

如果说之前只有少数人知道虚拟世界有个“小乐”，那么现在可以说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它相当于就是庞大的代码世界中从异次元跨越而来的巨大bug，它的能力太逆天了，没有人能够忽视。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而当下这件事情的发酵把这个时间无限压缩到了现在。

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么一个bug，而现在有了老板发话，更是集全公司之力深入挖掘这个bug，再做处理。

温寻没有办法对堂弟生出任何意见。换位思考，他也会这样做。

温淼身上还担着一个公司的重担。

温寻只是忍不住忧心。

作为在游戏行业从事这么久的人，他当然知道人们对于bug的态度是什么。

无外乎是掘地三尺，找到眼冒火星，找到咬牙切齿。

等终于找到之后，一定是兴奋地敲打键盘，一键清除。

温寻不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乐乐会受到什么影响。毕竟Miracle里存续的都是意识，而当一个人的意识消散，谁都知道结果是怎样。

那乐乐呢？

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家伙找回来，可再承受不起它消失的一点可能了。

他们早就约定好，要一起去看更广阔的世界的。

温寻当下已经顾不得去掰正乐乐对于自己的感情了，他只想先把这家伙捅出来的篓子给好好填了。

【啊，你说那个人。】

【是的哦，寻寻你还记得吗，我给你提过的，有个想把自己变成动物的人。我还想带你去看他呢！】

触手的话让温寻一愣。

原来这件事早有预兆吗？

他从最近突然充斥了过多信息的脑海里努力翻找，终于翻找出来乐乐给他提过一嘴的话。

不过那时候他正处于发现乐乐为了自己的眼睛去和魏天明做交易的震惊愤怒中，根本没有听进去它说了什么。

“所以你为什么要给他变？”

温寻得到了一个答案，却又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你明明知道自己现在是‘偷渡’来的，顶着智能助手的帽子，就别做其他出格的事啊！”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温寻不再将乐乐视为什么都不懂的笨家伙了。

它懂得怕是不比他这个人类少。

因此温寻跟它交流起来也不再考虑对方是否听得懂，更多的就是在谈论事情本身，与他同其他任何人交流没有什么两样。

温寻心中担忧触手在Miracle的意识被发现后可能的不好后果，心中又急又气，揪住软乎乎的触手愤愤一扯，“江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本事可大了，什么都能不管？”

“你是不是答应过我，既然来到人类社会，就要遵守人类的规则？”

“你现在遵守了吗？你是不是还是觉得自己是威力无比的九江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满足谁的愿望就满足谁的愿望？”

先前得知触手隐瞒自己“擅意妄为”去和魏天明做交易的怒意再度被引燃，和这一次“神通广大”的如愿行径一同点炸了温寻胸口的炸药桶。

“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

【可是……】

不远处从未变幻过的海域依旧宽广宁谧，微风轻轻拂过海面，潮汐带动的水浪一波波扑打在海岸上。

【可是他没有做错什么啊？】

【他只是想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只是想和喜欢的对象一直在一起】

【我……我觉得他没有错。】

【我只是动了几条什么代码而已，他就可以实现愿望，过上幸福生活，为什么不可以做？】

【乐乐没有伤害任何人类，他也没有伤害任何人类，为什么不可以做？】

【寻寻，人类的规则这么冷酷吗？】

【寻寻，那我有点不想当人了。】

作者有话说：

触手日记105

～今天是忧郁的小乐~

~需要寻寻安慰～

温寻：哦，那我先检验一下你在人类世界的学习成果吧。先用触手写一句“憂鬱的臺灣烏龜”给我看看？

乐乐：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