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悄然铺展在天际,压低了整个穹顶。这片天,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捏着,将一切明媚和欢愉榨尽。
女佣请假回老家了,姑姑眼见着天气不好,急忙开始回收晾晒的衣服和铺开的稻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凝重中,第一滴雨珠打在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又清晰的声响。紧接着,更多的雨点落下,像无法承受天空的沉重,纷纷逃逸。
好在姑姑赶上了,没让东西淋湿。
她撑起油纸伞,快步走到大门前,想插上门栓。刚一拉门,就被一双手抵住了,门缝后是李灵运灼灼的目光。
姑姑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手,紧接着,李灵运就顺势迈了进来。
雨水沿着他的发端缓缓而下,衣衫早被雨水彻底浸湿,紧贴着身体。他却对这份湿冷毫无察觉,彷佛他的思绪已经飘散在这无边的雨幕之中。
姑姑慌了几秒,又很快恢复镇定,沉下嗓子说:“你来了。”
李灵运却说:“我早该来的。”
她把李灵运领进屋,从柜里翻出几身他高中时期的衣物,“我这里没有男装,你洗个澡,凑合穿这个。”
李灵运坐在八仙椅上,始终垂着头。稍长的刘海耷拉下来,被雨水拧成一缕一缕。
“姑,方何去哪里了?”
姑姑给他铺床的手一顿,又恢复了流畅,“方何是谁?”
李灵运长呼一口浊气,“别装傻了,除了你,谁能解我的咒?”
“你既然知道是我。”姑姑慢慢站直身子,“就该知道我肯定不会说,还来干甚……”
“为什么?!”李灵运突然大声咆哮道,一瞬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
“你不是隐居了吗?为什么要来管我的闲事!”李灵运猛地抬起头,眉毛狠狠拧在一起,“姑,我跟你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一件事!现在我求你了,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不好?我实在是找不到他,我求你了……”
她几乎没见过李灵运如此不安的样子,就连睫毛都在抖,不知是因为悲愤还是寒冷。
她上一次看到这个表情,还是在李灵运父亲的葬礼上。幼年的李灵运抓着姑姑袖口,胆怯地小声问道:“爸爸为什么自杀?为什么不要我和妈妈了?”
她五脏六腑都心疼地绞在一起。
“我是个普通人,并不是要主持公道,我只不过……不想让你步李邈的后尘。”姑姑红了眼眶,她蹲下来,握住李灵运比冰块还冷的手,“我这辈子没有孩子,你和你表哥就是我的孩子。没能救下李邈,我没有一刻不后悔,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吗?”
火坑火坑,又是火坑。他与方何的关系,在你们嘴里就这么不堪?
李灵运挣开姑姑的手,抱住了头。
看着李灵运油盐不进的样子,她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于是狠下心站起身,叹了口气:
“李灵运,如果你只是想要个能陪在身边的人,又何必是方何?你动动手指下个咒,谁敢不答应?”
李灵运猛地一愣,抬起头看姑姑。
“你缺少的、想要的爱,真是这种能强迫来的东西吗?”
李灵运想去思考下她这句话,但只要脑子一动,他就头痛欲裂。他这一个月能入睡的日子屈指可数,长时间的少眠让他像是被扒了一层皮,浑身上下都渗血。
“姑,我头疼。”李灵运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声音细若游丝。
“……不说了不说了,去洗个澡,然后睡觉。”姑姑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我去搓一炷香,安神助眠的。”
李灵运忘记自己是怎么躺在床上的,又是怎么睡着的。姑姑手制的熏香带着淡淡草木的味道,让刺痛的神经逐渐舒缓了下来。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李灵运回到了高中,正坐在自己经常光顾的那个秋千上。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突然发现这里不止他一个人,旁边居然坐着方何。
方何眼睛湿漉漉,形成一层水膜,鼻尖和骨节都泛着红。双眼皮褶子淡淡的,睫毛把昏暗的灯光打得破碎。
“我叫方何,兄弟,当这么久同学还没怎么说过话,做个朋友呗!”方何在裤子上擦了擦不存在的手汗,伸出手。
李灵运愣住。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两人第一次搭上话的那个晚上。
李灵运慢慢伸出手,想要握住方何。但当两只手碰到一起的时候,面前的方何突然变成沙子,从指尖开始坍塌。
最后,李灵运什么也没握住。
接下来,场景又变成了体育课上,两人分到一组做热身。
“又见面了李灵运,你可能不记得我,我叫方何,认识一下呗。”方何冲他伸出手。
这次李灵运没有犹豫,立刻伸手去抓他,但方何却忽然消失了。四周空空如也,只有同学们嬉戏打闹的笑声。
“怎么了,李灵运?”体育老师看他发愣,走过来问他,“没人和你一组吗?”
李灵运张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到天旋地转,下一秒,他猛地坐到了课桌旁。
前面的方何这时转过头,犹豫地伸出手,小声对李灵运说道:“以后就是前后位了,我叫方何,有不会的题可以找我。”
这次,李灵运几乎是扑过去。
但在他即将触碰到方何的那一刻,方何却快速缩回了手。只留下李灵运尴尬地把手举在半空,愣愣地看着方何。
方何漠然地俯视他,像是看着一件被丢弃在河边的动物尸体。
“李灵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要把事做得太绝,我们还能回到最开始。”
当时在电话里,李灵运看不到方何说这话的表情。但此情此景,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
李灵运的嘴唇抖了抖,他慢慢看向桌面,手背抵着额头,痛苦地说:“可我不想……回到最开始。”
那些爱和恨,那些欲望和纠葛,那些快乐与痛处……你让我当做没发生,我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方何苦笑一声:“我该说的都说了,那,也没什么其他好说。李灵运,后会无期。”
这回方何彻底消失不见——
李灵运醒来了。
他看着苍白的天花板,熏香早已燃尽,空气中只剩下院子里土壤的气味,被潮湿的清晨露水打得低垂。
那只曾经不屑于握的手,以后再也没能握住。
李灵运总把两人扭曲的关系,归咎于母亲的滥情与方何的无情。但如果自己当时握住了那只手呢?
如果他之前可以更坦率,更重视方何,更尊重这段关系,是不是当父母的奸情暴露,他们便不至于分崩离析?
如果再次相遇,他没有通过厌胜术控制对方,而是真诚地去追求,他们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才是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李灵运的心脏像是被剜去了一大块。他胸口上下起伏着,却没有氧气能摄入。他大脑嗡嗡作响,又感受到濒死感,像是沉入冬天的湖中,水霎时灌满了口鼻和肺部。
李灵运看过医生,知道这是过呼吸症,也就不再像最初那样无措。
他挣扎着拿起桌子上的牛皮纸袋,罩在下半张脸上,均匀缓慢地调整呼吸。
冷汗浸透脊背的衣物时,李灵运缓了过来。他瘫在床上,用尽全力翻了个身。
姑姑坐在厅堂里编手链,手链编了一条又一条,堆在桌子上。有没有人戴不重要,她不过是用这种方式获得心灵的平静罢了。
就在这时,李灵运跨进门槛。他已整装待发,准备离开。
“我要走了。”李灵运平静地说。
姑姑放下手上的线头,问他:“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没人告诉我方何在哪,我也会继续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哎,贪嗔痴占全了,真是没救。
“姑姑,我最后想问你一件事。”
她愣了下,“什么?”
“人被下咒后产生的幻听,到底会听到什么内容。”
姑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是人这辈子最恐惧听到的话。”
李灵运久久沉默,最后酸酸地笑了一声。
他看着满桌的绳编手链,突然开口道:“姑,表哥的那串珠链还剩一些完好的珠子。你帮我穿起来,编个新的吧。”
他顿了顿,“我不会再下咒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订阅,未来半个月应该都在不错的榜单上。除周四外日更,亲亲每一个老公老婆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