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怎么从宫里传出来的?”颜喻问。
他对林痕的要求是随叫随到,却没往林痕身边安排人,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给林痕主动见他的机会。
可消息真就这样传出来了,还准确地传到他这里。
“林公子找的宫门侍卫夏三,属下已经盘问过了,半年前夏三母亲生了场重病,那天孙里带林公子出宫时关心过一句。”程风回答。
颜喻当即了然,夏母那场病他有印象,是钱紫山诊治的,挺严重,是夏三在他这求了味市面上售磬的药材才救回来。
“敲打敲打,别让他们把公私搞混了。”颜喻沉下声音,神色莫测。
“是。”
……
暮色苍茫,夜风刮进大敞的门户,刹那间,火光大盛。
火舌跳动,侵噬着脆弱的信纸,卷起更亮的火焰,燎亮瞳仁。
脑中绷了多天的细弦骤然断裂,林痕骤然收手,拽下烧了大半的信纸,按在桌面上。
手心被明火灼痛,林痕蹙起眉心,过速的心跳顶着胸腔,他忍痛抬手,见纸张剩下一些才后知后觉松了口气。
烧过的纸边崎岖不平,随着动作簌簌落下碳化的黑片,上面的字迹隐约可见,林痕的目光锁在变了形的“颜喻”二字上。
林修溯的字很娟秀,娟秀到甚至让人觉得小家子气,像蛮横的吝啬鬼用劲又刻薄地把字刻出来,字字端庄,却处处透着心机算计。
整整四年,他第一次收来来自所谓父亲的书信,上面没有关心或劝慰,只是用他的母亲的性命威胁他,让他好好利用男宠的身份,从颜喻嘴里套出点消息。
他于林修溯,竟然只是个到用时才想起来的工具。
父子亲情?真是可笑。
好在从没在林修溯身上抱过希望,于是也谈不上失望,只是又一次彻彻底底的心寒罢了。
林痕摩挲着那黄中发黑的两个字,想起颜喻,从那天分离,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颜喻了,失落有,更多的是清醒,还有夹杂在其中难捱的煎熬,因为他也一样一个月没有母亲的消息了。
像是隔绝于孤岛,求救无门,孤立无援。
熬到极点,他最终还是行了险招。
他知颜喻忌讳自己与他手下之人联系,于是他找了夏三,倒不是觉得那声消息有用,只是知道颜喻向来眼中容不得沙子,无论生不生气,今日都会见他。
所以,当孙里突然出现在院子中时,他没有丝毫的意外,起身跟着出了宫。
方术等在颜府门前,见他到了便说:“大人在书房处理事务,公子直接过去就行。”
林痕点头谢过,心中掀起波澜,他压抑着激动又恐慌的脚步,往书房走去,第一次。
于他而言,颜府中有很多禁地,比如书房,比如祠堂,书房藏着太多机密,颜喻不允许他靠近,至于祠堂,他更没资格。
颜喻允许的时机太微妙,他越想越不安。
到时,他克制着力道,轻敲三下门框,喊了声“大人”。
“进来。”颜喻清冷的声音随之传来,隔了三十余天,久违的声音,加深了心中的涟漪,可想起袖中那张烧了大半的信,涟漪消减,泛着破败的死气。
颜喻应该知道这封信吧。
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不见他。
林痕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入。
书房之中灯火通明,静谧中传来纸笔摩挲而出的沙沙声。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前方的牌匾,上面是“无愧于心”四字,字形飘逸,笔力遒劲,一眼看出不是出自颜喻之手。
他猜是颜左复的,颜喻的父亲,前丞相,那人的书法很有名,飘逸潇洒,婉若游龙,与他庄重严肃的性格截然相反。
左手边是书架,林痕大致扫了眼,分类摆着古籍策论等,有很多他只听过名字的孤本。
颜喻在另一边,林痕转身走去,停在距伏案的颜喻五步远的位置,烛火因他的走动跳跃了下,在地上投出他僵直的身影。
他犹豫了下,猜测颜喻在等着他表忠心,于是掏出那张残缺的信纸,踌躇着张口喊人:“大人,我——”
“过来,”颜喻头都没抬,吩咐,“研墨。”
林痕紧了紧指尖,不动。
“怎么了?不会还是不愿意?”颜喻这才抬头,他搁下笔,捏了捏鼻梁,忙太久了,眼中隐隐有红血丝,疲惫难掩。
“是不能。”林痕视线落在摊开的奏本上,“会不可避免看到。”
颜喻勾了下嘴角,墨迹已干,他合上手下这本,摞在一旁的折子小山上,反问:“怎么,你觉得我意识不到这件事?”
话很简单,但林痕忍不住把简单的意思弄复杂,延伸出更有心机的理解,他硕:“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大人不必花费心思试探。”
说罢,上前一步摊开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信纸,放在颜喻眼前。
没有惊讶也没有意外,颜喻只是简单挑了下眉,再没更多的反应,显然早就知道。
心中的巨石在主动承认的一刻砰然落地,心照不宣的哑谜抬到明面上,变得索然无味。
林痕始终观察着颜喻的脸色,他不愿浪费时间在答案已知的问题上,赶在对方重新转移视线到他身上前,交代:“之前的来两封都被我烧了,这是今天刚收到的,交给大人,大人先忙,我去外面候着了。”
说罢,往外走去。
将将迈出脚,颜的声音就随之响起,这次隐隐带着怒气:“你还是觉得我在试探你?”
“不是吗?”林痕停下动作,艰难道,“大人明明都知道。”
“所以,你能想明白的事我就想不明白,小林痕,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蠢?”颜喻说着,怒气之余还带着嘲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林痕转身,望着颜喻的眼睛,“大人早就知道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吗?”他脑子很乱。
“不然呢?你还有别的选择?答应林修溯?你要是真笨到那个地步那就真的无可救药了。”颜喻悠悠道,“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是琢磨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挺蠢的。”
林痕有片刻的茫然,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是的,颜喻的确不用试探他,只要等他主动承认就好了。
今天的所有,颜喻早就想到了。
既然这样,那是不是……
“那大人是不是可以派人去保护我娘?”林痕追问,语速因激动而变快。
颜喻扔出一个懒得理他的眼神。
可以,林痕明白颜喻的意思,他忍不住继续问:“那我娘……”
“老样子,有大夫在身边,没受多少罪。”颜喻大发慈悲,给了准信。
“好……”林痕难掩激动,没能维持住面上的平静,脸上隐隐浮现兴奋的红,振奋的样子与之前的颓败样可谓天差地别。
颜喻心神微动,垂眸敛起眼中的思忖。
“谢大人,谢大人,”林痕道谢,“那我就不打扰大人了。”
颜喻见他还要走,冷声呵住:“所以我是在试探你吗?”
“不是。”林痕忙回,茫然一瞬终于反应过来,但还是不明白,他试探着问,“那大人为什么突然……您以前不是从不让我接触这些的吗?”
颜喻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道:“嗯,因为突然对你放心了。”
“为什……”
“因为你蠢。”
林痕僵住,想反驳,可嘴张了半天也没说能说出像样的话。
颜喻暗笑,面上佁然不动:“还有要问的?”
林痕匆忙摇头,挪到颜喻身边,埋下头,老实研墨。
颜喻这才勉强满意,继续埋头处理公务,又花了一个时辰,才把事情都处理完。
两人草草洗了个澡就滚到塌上,许久不见,干柴烈火,一碰便不可收拾。
……
红烛勤勤恳恳地燃着,火苗晃动不歇,滴落滚烫柔软的烛泪,许久之后,烛芯染湿,几近触底。
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林痕退出来,趴在颜喻身上,两人体温交融,他听见了鼓动的心跳,是自己的,一声一声,铿锵有力。
颜喻今天处理的事情很多,本就累得慌,偏偏林痕又跟磕了药似的,索取不停,一点也不听话。
他现在累得眼皮快要睁不开了,可还是抬起酸痛的手臂,捏了捏林痕的后颈,汗津津的,有些滑,触感一如既往的好。
“三日后,暗卫起身去临溯,他们会保护你的母亲。”他哑着嗓音说。
林痕闷闷地点头,呼吸拂在颜喻颈窝,很烫。
“你母亲的病情暂时稳住了,但之后的情况难测,谁也不能保证会一帆风顺。”他又说。
林痕再次点头,说:“我知道的。”
颜喻顿了顿:“……你也跟着去。”
语速有些快,是他怕自己说一半就后悔了。
颜喻僵了一瞬,猛然支起身子,盯着被圈在怀中的颜喻,泼了墨似的瞳仁黑得发亮,里面像是燃了火:“真的吗?”
他问,呼吸屏住,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
颜喻沉默地看了两眼,点头。
“为什么?”他问,紧张起来,“颜喻,我想知道。”
他又喊了颜喻的名字,过程中死死盯着对方,想从对方平静的表面窥探出不一样的独属于他的那份感情,可是没能做到。
颜喻也没有追究他直呼姓名的过错。
林痕还在盯,猛然间,他看到对方眼中涌出一闪而过的,他看不懂的怅然,再想去探究时,就被对方捂住了眼睛。
“不为什么。”颜喻说。
不是的,这么重要的决定,肯定有什么原因,林痕蹙眉,可他看不见对方,眼睛被捂住,无法传达情绪。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颜喻的另一只手的指腹按住喉结,慢而慢地摩挲了下,他不受控制地吞咽了口唾沫。
颜喻收手,攀着他脖子起了点身子,两人胸膛挨在一处,交换着体温,脸颊相触,颜喻歪了歪脖子,靠在他肩窝处。
“还行吗?再来一次。”
声音哑而平静,却在他身体中掀起惊涛骇浪。
林痕听不出情感波动,只被撩得懵懵然点头,把人压着趴回去,发疯似的啃吻对方的脖颈。
很快,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溺进了似水又如火的疯狂中,再没被捞起。
烛泪滴尽,爆发出一晃而过的盛焰后熄灭,房中陷入望不透的黑暗。
颜喻半眯着眼,恍然间回忆起他被逼着饮下掺了浮华枕的酒的场景。
风雷不息,暴雨撞着窗楞,炸出的刺耳噼啪声在空荡的大殿中回响。
先皇很满意,笑声稀碎,因为亲手捏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颜喻一步一步走了许多年,想逃出既定的路,却又越陷越深,失去挣扎的力气。
他渴望挣出去,哪怕一分。
现在,希望似乎寄托在林痕身上了。
“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呢喃细微,恍若梦呓。
林痕半梦半醒,听见声音,循着来处蹭过去,脑袋卖进带着梅花香的颈窝里。
“唔,什么?”
“没什么,”颜喻揉了揉那颗有点扎的脑袋,沉着声音唬人,“快睡,不然就滚去客房。”
颈窝处的脑袋又蹭了蹭,像抗议,又像撒娇,颜喻冷着脸往外推,不料对方胳膊紧接着缠了过来。
颜喻几次挣动无果,反倒被越搂越紧,刚刚的忧愁还没有个正式的结果,就被另一个无意义的念头替代——
这孩子吃什么长的,力气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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