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罗绝非危言耸听, 自从通天楼建成,阴阳失衡,鬼族便在彼岸的阴影里孕育而生。
最初鬼族与彼岸其他生灵并非是互相抗衡的存在, 也远远不如今日这般令人谈虎色变, 鬼族畏惧火种的力量,自诞生之后便长年累月地蛰伏在黑暗中。
然而, 后来却有大妖怪在修炼中走火入魔, 开始觊觎鬼族的力量,他们尝试像驯养野兽一样驯养鬼族,这便是最早的鬼族禁术。起先,鬼族是一团没有自我意识的物质, 以主人的贪、嗔、痴、恨、恶、欲为食, 它们的食量越来越大,最后只能靠吞噬魂魄饱腹,而那些作为饲料的倒霉蛋就会成为不妖不鬼的行尸走肉,供鬼族的主人操控。
这些最早驯养鬼族的妖怪, 被称为驭鬼师,但这些妖怪几乎全部被自己驯养的鬼族反噬了。
觅罗一族的祖先中, 就诞生了许多驭鬼师。许多古法也因此被录入家族的卷宗里,但由于鬼族和驭鬼师不为世俗所接纳, 并且遭到了神鸟信徒的赶尽杀绝, 这些古法早就被焚毁, 永远埋葬在岁月的长流中。
而觅罗用在商酉身上的这一招,最开始是驭鬼师用来审问罪人的刑术,具体来源已不可考据, 只记录与鬼族的本源相关。
传说从前罪大恶极之徒不得轮回转世,只能在无间炼狱里遭受永无止尽的炙烤与酷刑。觅罗认为这与那啃噬灵魂的黑色火焰有异曲同工之妙, 并且遭到火焰焚烧的痛苦难以用任何现存于世的酷刑比拟,因为它相当于将天文数字的劫数压缩在刹那,再尽数施加于魂魄。
她驯养的鬼族越多,吸收的魂魄越多,她的秘术就越发炉火纯青。她亲眼见证曾经趾高气昂的仇敌在这黑色火焰中仅坚持了一秒就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经历了层层拷打和炮烙之刑也绝不松口的罪犯,也被觅罗用这一招榨出了口中的秘密。
然而滂沱大雨仍然不见丝毫停歇的征兆。
片刻过后,觅罗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预料中的哀嚎和求饶都没有发生。
火势更大了,熊熊的黑色烈焰仿佛一张深渊巨口,要将周遭的空间都吞噬殆尽。千年古木的树冠在火焰中簌簌作响,仿佛也被连累着燃尽了生命力,郁郁葱葱枝叶不知何时已经枯萎发黄。
然而火焰中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但觅罗知道他没有死,也没有如她所愿将那只剩下的老鼠供出来。
刺目的数字即将碾碎她的理智。
一时间,大雨冲刷石砖的声音,奏乐声,都仿佛成了刺耳的嘲讽。
觅罗身后,奏乐的乐生们在一瞬间集体爆体而亡,血肉四溅,血雾如同在惨淡阴暗的雨景里绽放出鲜红夺目的花朵。
觅罗僵硬扭头,目光射向身后的一众行尸走肉。
她突然癫狂地吼道:
“出来!给我出来!”
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祭坛中,除了雨声,无人回答。
在场的除了静檀,都是她的傀儡。
可游戏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只老鼠如果还想继续苟活,不可能在这最后关头还不现身。
一旦被制成傀儡就会失去生命体征,觅罗用这种方法加速排查了所有的嫌疑目标。她自认为这个方法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现在,整个彼岸除了她、静檀和商酉,已经没有活物了。
如果还有人可能在她面前偷天换日……
她似乎因为癫狂到了极致,反而短暂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雨中的一切。
被她做成傀儡的妖怪,在她的注视下接二连三变成一团血雾。
一张张面孔,无论是她所憎恶的,还是陌生的,全都 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最后,觅罗的目光扫过祭坛中心还未起身的白衣神子。
她还没有任何动作,一个身影便挡在身前,阻隔了她的目光。
是静檀。
静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看见觅罗的神色先是短暂地茫然了一瞬,紧接着变得怨毒万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觅罗凉凉地注视着对方被面具遮掩的面孔:
“我会死!如果在你眼里我的命也如同草芥,那你为什么在几百年前救下我?”
“于我而言,众生平等,我只不过在履行我的宿命,仅此而已。”
静檀并没有被觅罗的疯狂神色所感染,面对当下的场景,他的语气仍然平静、淡漠。
然而这一如往日的语气却更加激怒了觅罗,她目眦尽裂,抬手的动作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静檀的面具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众生平等?”觅罗扯出一抹冷笑,指向静檀身后的一地血泥:“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渣滓也是同样的东西?”
她执拗地在雨中逼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与其中自己小小的倒影对视,一种无力感仿佛突然将她攥住,使她感到窒息。
“我最后问你一句,”
觅罗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你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
为几百年前救下觅罗并将其抚养长大而悔?还是为此刻站在觅罗的对立面而悔?
觅罗没有说明,而她也等不到答案了。
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被雨声掩盖。
静檀的头颅滚落在地,那张面容淡然的脸上顿时沾满了泥点,大约过了几秒,瞳孔才渐渐涣散了。
紧接着,身穿黑色祭司服的躯体也轰然倒地。
而觅罗满手鲜血,跨过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头也不回的朝着祭坛中央走去。
没有丝毫犹豫,沾血利爪下一刻便剜开了白衣神子的胸膛,那片无暇的白顷刻间被血染成了红色。神子如同一只断翅的白鹤,栽倒在了泥泞的地面。
觅罗混身染血,她平静地环顾四周,满目苍夷。
可她没来得及扯出一丝笑意,却抬头看见阴云密布天空中,那个梦魇般的数字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在昭告她的死期。
同时,她脑内传来了无机质的机械女声:
“游戏进入倒计时,三十秒。剩余人数,三人。”
“倒计时结束后,如果决胜者没有出现,游戏将开始大规模清洗。”
觅罗压抑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为了赢,为了活下去,她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舍弃一切。
可凭什么她认为可以徒手捏死的老鼠,却最终踩在她的头上?
静檀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她的脑里。
命运……命运。
尸横遍野的祭坛上空,突然回荡起一阵癫狂的笑声。
觅罗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是自己在笑。她正站在神木前,双爪卡紧商酉的脖颈,一边笑,一边梦呓似地喃喃着:
“死……死!”
而她的手臂和脸部已经布满了鳞片,双腿化作湿漉漉的鲛尾——她已经彻底失控,就连外表也无法控制地趋于原形。
觅罗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狼狈是什么时候。然而被她卡住脖子,拿捏生死的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
他没有如同所有因窒息而亡的人一样,双眼翻白,肤色发青发紫,肮脏的□□不受控制从身体里溢出——任何一个能让觅罗感到成功羞辱他的特征都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仿佛觅罗手里的是一具尸体。
时穆湿漉漉的刘海下露出半阖的双眼,其中也没有觅罗所熟知的、属于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傀儡的空洞。而是漠然,蔑视一切的漠然。她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同样被被逼至穷途末路的人,居然放肆地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你输了。”
在接二连三的折磨下,时穆的嗓音早已沙哑得听不清。但觅罗却仍然无比清晰地辨认出他的话。
“不。我会杀了你,然后杀了那只老鼠!”
觅罗尖叫道,她的利爪撕裂了时穆的动脉,颈椎也被她折断了,血却并没有喷涌而出,而也许她面前的这个人类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
“我会赢!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觅罗仍在嘶吼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说服谁,可是此时此刻,她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时穆已经没了呼吸。
觅罗听见脑里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两人。
倒计时还剩十秒。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杀了。
五秒。
觅罗茫然地望向四周,她仿佛听见地动山摇的声音,正在不断靠近。
两秒。
时间仿佛被无尽压缩,在那一刹那,觅罗同时听见了骨骼扭转闭合的响声,被她拧断颈椎,仅剩下肌肉支撑着的头颅上,那双让他厌恶的眼睛依然漠然地睁着,与他对视。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背后风动,利器穿透她的背,雪白的刃从胸口破开,深色在那片衣襟处迅速地晕染开来。
在那瞳孔中,觅罗看清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伫立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