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桥知道隋衡近来心情不太好。
因数日前,大理寺的老寺卿当真带人从城外的护城河里打捞出一具无名尸,因为长时间浸泡,尸体已经腐烂变形,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尸身上穿得那袭青衫,却与小郎君离开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和逃到齐国或逃到卫国、江国相比,文弱秀雅的小郎君,因为一时想不开,失足掉进护城河里,显然更具有说服力。
隋衡依旧没看尸体,但他独自坐在梅苑的屋顶上,从天亮到天黑,再到第二日天亮,擦了一整日的刀。
徐桥从九大营时开始跟着隋衡,十分熟悉隋衡的性情。隋衡有一种寻常人没有的冷静和理智,越是遇到大事,危急情况,他越是沉默,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权衡,思考。徐桥明白,也许隋衡心里已经接受了某个事实,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不过在徐桥看来,这也是好事。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一次次的失望与自欺欺人中度日,还不如及早认清事实,放下过去。
似隋衡这样的天之骄子与一国太子,实在不该为情所误。
隋衡是在战场上浴火而生的孤狼。
于丛林里的野狼来说,天敌并不可怕,失去天敌、失去斗志,才是最危险的。
徐桥甚至有些庆幸,还有一个江国,一个江容与,能激发起隋衡的斗志。
隋衡近来行事作风,隐约又恢复了起初建立青狼营时,那股锋芒全开,锐利逼人的劲儿。无论朝臣还是麾下将领,都不大敢招惹他。
徐桥不敢说对于现阶段的隋衡来说,好还是不好,但至少比一味沉溺于旧情要好。
所以听见隋衡要用翻倍价格从江蕴手里抢购鹿角,徐桥没有反对,而是很爽快地安排人去执行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暮云关。
江蕴刚喝完汤药,正坐在榻上看书。
听到范周禀报,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而后道:“我们也翻倍,翻到四百金。”
江蕴再度从袖中取出机关鸟,拨弄了两下。
自从开始服食鹿角汤,腹中的小东西就恢复了之前的活跃,每当听到机关鸟叫声,都会欢悦地蹿出来回应。
江蕴近来以此为乐。
短短半月,因为江北江南两位太子隔江抬价,争夺云国鹿角,云国白麋鹿价格直接从原来的一角十金翻到一角千金,价格整整翻了一百倍。
云国白麋鹿迅速声名鹊起,甚至衍生出很多神奇传说,有说云国鹿角是天赐神物,有长生不老的功效,比仙丹还要珍贵,所有才引来两位太子争夺,也有人说云国鹿角是疗伤圣物,能化百毒,医百病,肉白骨,起死回生,甚至还有人引申到“逐鹿”之说,认为获得鹿角者,将最终逐鹿天下,成为天下共主。一时间,无论江南江北的公卿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开始争着抢购云国鹿角。普通百姓买不起鹿角的,便偷偷越入云国境内偷鹿,或者干脆也加入猎鹿队伍。
不少生活贫苦的百姓,都靠着贩卖鹿角一夜暴富,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巨量黄金,以可怖的速度流入云国国库。云国从上到下,都开始疯狂捕猎国境内的白麋鹿。
在隋衡将价格抬到一千金后,江蕴就停止了加价。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因为对岸对手的积极配合,效果出乎意料得好,接下来,该等着验收成果了。
只是因为隋衡的强势争夺,暮云关鹿角供应受到了极大影响。
孟辉已经三天没有收到新送来的鹿角,只能暂时将鹿角汤换成另一种补汤,给江蕴服用。
江蕴喝了小半碗,明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小东西蔫哒哒,好像有些不高兴。以往每回喝鹿角汤的时候,他可是会发出很欢悦的气息。
江蕴意识到什么,小声问:“你想喝鹿角汤,是不是?”
腹中立刻一阵跃动。
江蕴失笑,道:“可是鹿角被一只小狗叼走了,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那股气息复又蔫下去。
五日后,公孙羊带领三十名死士,成功从陈国掳了辛美人回来。
辛美人出身低微,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已经和“美人”二字沾不上多少关系。她站在殿中,惶恐地望着四周披坚执锐、森然环列的士兵。
直到殿门打开,一个一袭青衫,温润如玉,优雅如画中人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辛美人惊疑不定。
江蕴道:“夫人不必怕,请夫人过来做客,是想劳烦夫人写一封信到隋都,给二公子。”
范周跟在江蕴身后,为她介绍:“这是太子殿下。”
江南之地,能称太子的只有一人。
辛美人愕然,而后慌忙跪了下去。
又半月之后,陈麒在出门上朝时,收到了一名陌生乞儿送来的信。
信上字迹与内容令陈麒震惊震怒。
陈麒如今已在隋衡的强力举荐下入兵马司,担任右司马一职,这不是一般虚职,而是掌握实权的重要部门。陈麒在隋国的仕途,可谓真正的青云直上,每日来陈麒府中想巴结陈麒的人数不胜数。
陈麒对陈国没有什么感情,唯一牵挂的就是仍留在陈国王宫中的生母,幼时母子二人曾在冷宫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相依为命,陈麒虽城府深沉,刻薄寡情,对生母感情却很深。陈麒没有将辛美人接来隋都,一是因为辛美人不愿离开故土,对江南感情很深,二是因为陈麒为人谨慎,在隋都未彻底立稳脚跟,他不想把弱点轻易暴露与人。
当然还有另一个隐秘原因。
陈麒知道,隋衡的野心不止江北,打败江国,征服整个江南不过是时间问题,等日后南北大统,江南之地会需要一个主事人。
陈麒在投靠隋衡时,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希望能做未来江南之地的主事人。
江容与还活着的消息,不仅能激发隋衡斗志,更能激发陈麒斗志,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报仇雪恨,将对方踩进泥淖里的机会。
但陈麒万万没料到,江蕴甫一出关,就盯上了他的弱点,直接派人绑架了他的母亲,还用辛美人要挟他,送洛凤君出隋都,回洛国。
“大人?”
见陈麒眼神可怕,握信的手微微颤抖,仆从小心翼翼唤了声。
陈麒深吸一口气,道了声无事,先坐上马车,去上早朝。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冷静,不能自乱阵脚,陈麒深吸一口气,想。
陈麒立刻猜到,江蕴要洛凤君,是要解除洛国国君的后顾之忧,收回洛国。这不奇怪,因洛国紧邻江国,是江国的西面门户。
这是一步险棋,但只要成功了,便是一本万利。
陈麒再次忍不住,攥紧了信纸。
洛国对江国重要,对隋衡在江南的布局亦重要,他若真因这封威胁信放走了洛凤君,所要面临的后果太严重,他不敢保证,隋衡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他在隋国辛苦筹谋这么久才得来的前程,很可能要断送。可若不答应对方要求,生母很可能因自己而命丧江国。
陈麒感到棘手。
对岸迟迟未见回信,范周有些焦灼。
范周道:“听闻这位陈国二公子心机深沉,冷血无情,是一条阴冷的毒蛇,属下担心,他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放弃生母性命?”
江蕴说不会。
陈麒能有今日成就,一多半都是靠辛美人这位生母的辛苦养育教导。不到万不得已,陈麒不会放弃生母性命。
但以陈麒的性情,应当也不甘心束手就缚的。
江蕴心中隐有猜测,道:“先生稍安勿躁,若孤所料不差,这两日,隋都便会有信传来。”
暮云关又下起雨,天气湿寒,江蕴不怎么出门,闲暇时都是待在殿中看书。
为了安抚太子殿下腹中的小家伙,孟辉每日都变着花样地做各种补汤。
但小家伙兴致不高,显然最喜欢的还是鹿角汤。
两日后,隋都果然来了信,不过不是陈麒所写,而是一封来自隋国太子的亲笔信,末尾盖着隋国太子的印章。
前两页都在骂骂咧咧,骂江蕴恬不知耻,竟用妇孺做人质,行龌龊之事,简直连茅坑里的石头都不如,他若是江蕴,就羞愤地跳河去死,绝无脸再活在世上,浪费粮食。骂到后面,信上换了朱笔写“天地生汝,实乃天地之大耻”。最后一页,隋国太子则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要邀请江蕴去江上饮酒,比试射术。
彩头便是洛凤君。
范周道:“隋国太子,这是要拿洛国与殿下下注。”
这个疯子!
范周担忧,没料到陈麒为了前程,竟冒险直接把消息捅到隋衡那里:“那殿下……”
“回信,孤应战,与他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