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 萧偃才在巫妖的怀里醒过来,他发现天上一弯月亮,在深蓝色的天空中, 漫天都是星星。
他躺在柔软光滑的法袍上, 浑身懒洋洋暖洋洋不想动, 又有一点懵,不知今夕何夕, 他能清晰看到月色下巫妖的眼睛,明明应该很冷,但金色的瞳孔给人觉得又很温暖和甜蜜。
他迟钝地想了一会儿, 发现他们还在缓缓飘动着, 竟然还在空中?
他终于回过神来:“这么晚了?”
巫妖道:“嗯, 我觉得你应该会比较喜欢看到在天上看漫天的星星和月亮, 所以就没叫醒你。”
萧偃道:“那宫里该不会已经发现我不在了吧?”
巫妖道:“发现了。”
萧偃也不太着急:“您怎么知道的?”
巫妖道:“我留了一只‘真知之眼’在那里,伺候的内侍晚膳时进去,幻术撤了, 两个贴身内侍找不到你,然后将晚膳给吃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退回了晚膳, 关好门再次强调说皇上不让人打扰,然后把守在门口, 虽然看上去也挺慌张,但却都守口如瓶,并没有人去禀报太后。”
萧偃笑了:“这就是孙太后太过严刑峻法苛责内侍的后果, 她应该下了严令若是再出现我私自出宫的话他们必然会受到严惩。内侍们抱着倒霉必死的心态来紫微宫, 然后又知道朕会无声无息地出宫。那么当这件事情果然发生的时候,知道报上去必死的他们反而不会报告了, 只会和我坐到了同一条船上,关上门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等我自己回去。当今晚我平安无事回去,和他们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巫妖也不慌不忙:“嗯,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再多看看月色。”
萧偃却好奇问:“真知之眼是什么?”
巫妖骨手伸出,一只柔和发着白光,看上去冰冷彻骨的眼睛悬浮着出现了:“一个小法术,放置在合适的地方,就能看到那里发生的事情,比较短效,不能超过一昼夜,也会受到距离的影响。”
萧偃点头:“很实用。”
巫妖操作着骨链尖尖在空中转了个圈:“魔法元素太过稀薄,所有法术比从前的效果都是大打折扣的。”这些骨链,挟冰霜风雪之力,从前是能够穿刺巨龙的存在,现在只是用来做空中游览的安全索。
萧偃忍不住笑了,指尖轻轻触摸那灰白色的骨链,骨链随之缠绕到他手腕上,光滑冰凉又微微发痒的触感让他肌肤颤栗着起了小粒:“这个世界,比起您那个世界,是不是没那么精彩有趣,没有巨龙,没有精灵,没有魔法森林,没有梦幻海底,没有占星师,也没有吟游诗人。”
巫妖并没有随口回答安慰他,而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只有强者能生存下去的世界,也不一定是想象中的精彩,因为活下来的只有强者,所以才能给你讲述征服过程的波澜壮阔的那些故事,但来到这个世界,以弱者之姿体味另外一种世界观,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思想和哲理,知识和智慧,他们不仅仅掌握在强者手里,强者也不仅仅只看力量大小,生命的长河,无论是平淡还是丰富的经历,都是难得的财富。”
萧偃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道:“但您总是给予,我却一无所有,什么都回报不了您。”
巫妖:“我刚醒的时候,连一个幻术都施展得半途而废,连你都吓不住,灵魂绑定的储物戒也无法打开。后来勉强借助之前的魔法符文能施展传送门魔法门,现在却连骨链和真知之眼都能使用了,这都是你的功劳,魂体恢复的效果超出我的预计。”
萧偃被夸奖后脸上微微现起了一点红,他看了眼夜色中的原野,又有些留恋地望着空中的星月微光:“我们这是飘到哪里去了?该回宫了。”
巫妖操纵滑翔伞往下着陆:“挺远的,大概离京城有个二三十里吧。”一个传送门的事。
两人着陆在一片山坡下,夜色中山坡上的长草纷披,草木繁盛。萧偃走了几步便差点被绊倒,巫妖扶了他一下,萧偃微微抬头,再次惊叹:“您可真高!”
巫妖得到过很多发自喜爱或畏惧的赞美,天才魔法师,死灵君主,凛风暴君,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因为身高被人称赞,有些啼笑皆非:“谢谢。”
月色并不亮,萧偃像瞎子一般有些跌跌撞撞,巫妖却擅长在这样漆黑的地方夜行,所有细节在他眼中仍如白昼一般清晰明确,他揽着萧偃行走:“慢点。”却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盏灯来,将灯把递给萧偃:“魔法提灯,你拿着。”
萧偃接过那盏灯,只见晶莹剔透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琉璃灯笼,细看里头却是一朵会发光的花,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无烟无灰,光线稳定,不摇不闪。
他好奇提着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唰啦啦的响动声音。
巫妖抬头:“有人。”
萧偃转头看到从山坡上一个人跌倒了一路滚落下山坡来,他轻声啊了一声,上前要去扶,巫妖法袍中的骨链已飞射出去,卷了下对方的腰,让对方稳稳停到了萧偃脚边,骨链又无声无息地缩回去了。
萧偃微微弯下腰扶着对方身体问:“你还好吗?”
那个人滚下来一路头晕脑胀,一边狼狈地起身一边道:“没事……有蛇……我吓了一跳不小心就踩空滑下来了……多谢兄台相助……”
他抬起头来,一眼看到萧偃,却吃了一惊:“皇上?”
萧偃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荒郊野外也能碰到认识自己的人,却见对方后退两步,已跪下行了大礼:“臣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偃定了定神,反应过来:“小江太医?你怎么在这里?快起来吧,没摔伤吧?”
跪在地下形容狼狈的正是小江太医,他微微抬起头,心中疑虑重重,却又不太敢直视皇帝:“臣没事。臣在江南,治病行医,遇到了端亲王,因为在医治瘟病上略有心得,被端王爷召唤,命臣随侍听命,一路为沿途州县官府主持安排防治瘟疫和诊治事宜。这些日子才随端王爷回京。”
萧偃微微愣了下:“原来端皇叔回京了啊,那你如何夤夜在此荒郊野岭?”
小江太医眼睛通红:“临近京畿,端亲王忽然病重,高热不退。端亲王恐是瘟病,不许继续再进京,让我们在乡下庄子租了一处远离人群的民房住着,先调治身子。只是这荒郊野村,哪能有什么药材齐备?眼见着端王爷高烧不退,我想着连夜出来寻找合适的草药……”
他说到一半,忽然有些哽咽,拿起袖子擦拭眼睛,又磕头道:“臣失礼,只是端亲王一路巡视,修河赈灾,造福百姓,多次亲身探望病人了解民情,又组织良医救治染病民众。一路上许多百姓都为他树了长生牌。皇上如今既然微服到此得知此事,能否命御医赶到此处,为王爷调治身子?我们宿在太平村外的梁家庄,如今王爷不许我们入京报信……臣怕,他心似存死志,这更不利于医治,若是始终高烧不退,臣怕熬不过今夜了……”
萧偃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端王为辅政亲王,又掌边防军事,国之栋梁……自然是万不能有失。”
他低声道:“朕回去就宣太医院召集擅治瘟病的良医,即刻出城赶来为端王诊治。”
小江太医原地磕下头:“谢皇上隆恩……”
野外安静黑暗,他猛一抬头,发现四野寂寂,夜虫唧唧,提着华美明灯的小皇帝以及他身后披着斗篷的神秘侍卫已消失不见。
他睁大了眼睛,四下看了下,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遇到了精怪?还是自己滚下山坡,已死了还是在做梦?
小江太医原地转了转,满心茫然,却仍然不甘心地找了下,才怅然寻路回去。
萧偃已身在寝殿内,巫妖解释:“那人身上恐有瘟疫病毒,我怕你染上,所以先把你带回来了。”
萧偃知道巫妖是关心自己:“谢谢……”
巫妖道:“你想救端王?”
萧偃怔了下:“他不在,边军要乱,北边怕是不会放过这大好时机的,我……太弱小了,无法驾驭群臣,统御四海,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国家。而且他为国为民……”
巫妖冷静问:“他死了,他的真龙之气可能就会到你身上了。”
萧偃摇头:“不会是这么简单的,他掌军多年,一旦有事,藩镇、边军、军将都有可能生变,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时,六气不和,灾祸必降,真龙之气又有何用?只会溃散得更快。一国之政,万民之命,岂能轻忽。我拟个手诏,命人连夜送去给太医院,命良医持我诏令出城为端王医治,江老太医应该会组织太医院人手去,希望来得及。”
巫妖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去给他治病。”难得小皇帝能有这样的大局观,他真的太好奇了,这孩子分明无人教他这些治国之术,是如何长成这样胸怀天下,头脑清晰的人王的?难怪这么多人压制,他身上的真龙气运还是日复一日的浓厚起来,恐怕是真的得到这方世界的眷顾。
如此说来,这孩子在书架看书能发现深藏在密室中的自己,出去逛个庄子就能收服甘汝林,坐个滑翔伞看风景也能遇到病危的端王,这恐怕也是那玄之又玄的气运了,但这每一个契机,小皇帝都有可能做出另外一个抉择,比如吓得拔腿就走摧毁魂匣,比如坐视不管等未来的皇后与甘汝林一并被捉处死,比如坐视端王去死。
端王死,天下也许会大乱,但却也有可能是小皇帝的契机,不破不灭,小皇帝有自己帮助,重夺天下未必不行,只不过的确是会生灵涂炭。
他却选择救辅政亲王,继续让这些大山压在自己头上。
简直就像是得了神灵的好运赐福。他忍不住想起他储物戒里除了心理安慰没什么用的好运符来。
萧偃却一惊:“你去?”
巫妖点头道:“太医院治不好他的,我却可以。死灵法术中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瘟疫领域……我能制造领域,当然也能收为所用,这是同源法术。而且他们从疫区来,我刚才看那大夫,身上全是瘟疫之地带来的死气,虽然他并没有受感染,但可知那一行人,必然还有同样染病了的。”
萧偃听着这玄之又玄的理论:“也就是说这些瘟疫之地的死气,对您有用?只是您怎么出现在人前。”
巫妖将手伸出法袍,原来骨手上已戴上了长到手肘的皮手套,萧偃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柔韧光滑,巫妖解释:“龙皮手套,阻拦一切有害法术、毒药、诅咒。”
萧偃端详了下巫妖全身都笼罩在黑色宽大的斗篷中,兜帽下只看到高挺的鼻子和苍白色薄唇,以及线条优美的下巴,一些金色发丝露在外边,虽然古怪了些,但街道上偶尔也能看到金发卷发的西域人和蓝眼睛的胡人,加上巫妖说话流利,因此不至于会被人当成精怪。
巫妖道:“给我你的手诏,不然无法取信于那小太医。”
萧偃想了下到台前迅速手书了个手诏,又有些懊恼:“应该早点刻个闲章,也是个记认。”
“印章?”巫妖拿了个深红如珊瑚色的硬质椭圆块出来:“这是火焰龙骨,我们那边很多人也用这个做印章,坚固,很难毁坏。刻什么字?”
萧偃略一沉吟:“风行草。”
巫妖点头,骨指微动,金红色粉末落下,椭圆章上瞬间刻好阴刻篆文,按在桌面印泥上,鲜红朱砂印泥落在黄绸面,“风”字飞扬英挺如龙行于空,几乎破印而出,“草”字在下柔韧随风,伏而不倒,意味深长。
萧偃将那枚火焰龙骨章拿过,握在掌心,感觉到隐隐生温,犹如余炭,透光可看到龙骨内似有熔岩流动,橙光氤氲,仿佛只要一用力,就能捏破薄脆的外壳,爆发出内里火热的焰流。
萧偃此刻还不知道,后世对这枚他最喜欢的宝印无数次研究,都认为是这位中兴圣主在潜龙之时最好的心态印证,而这一印记第一次出现在诏命医治辅政亲王端王的手诏上。当时的小皇帝仍年幼,在孙太后的严格照管中,仍然私书了这份草诏,星夜命神医救回端王。小皇帝、端王、孙太后以及季相在那诡谲宫廷政治风云中的关系,这又是另外一个史学家们津津乐道深入挖掘的重大课题了。
萧偃此时还只是握着巫妖的手,真心实意对巫妖道:“谢谢您,皇叔……就拜托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