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晶莹璀璨的灯光与天边星星点点的平安灯相互呼应, 散得漫天星斗,无边繁华。
萧偃惦记着还要和巫妖去栖云山庄两人一起坐滑翔伞,携了巫妖的手转头慢慢下了城楼, 城墙下火把通明, 两侧站着王公大臣、重臣贵戚们, 恭送皇上上辇。
萧偃依依不舍松了巫妖的手,刚要上辇, 却看到身侧巫妖忽然回身转头,一双金眸冷厉瞪向了人群之中,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乌云朵忽然在浓稠的黑暗中凭空出现, 眼睛幽然, 利爪带着冰霜, 厉声嘶叫扑向了人群里忽然暴起的一个黑影。
那黑影猝不及防惨叫了一声,但手中的机括已拨动,黑暗中扑扑几声, 似乎打中了什么,巫妖却已倏然如鬼影,闪到了他跟前, 手起剑落,两只断手与手里握着的十字弩已落在了地上。
这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刺客脸上被乌云朵死死扒拉着一口咬住了耳朵,尖利嚎叫着在地上翻滚时,侍卫们“护驾”的紧张喊声才刚刚响起。蔺江平以及一群武将都赶了过来, 蔺江平一脚踩住了那十字弩, 一眼已认出来那是之前祝如风手下那支禁军带着的十字弩,之前战事中军中也得了推广, 但一直都只在军中使用,眼睛眯了眯。
祝如风已与一群侍卫冲了上去簇拥着萧偃离开城楼下,萧偃却扶着祝如风的手不肯走,脸色肃穆厉声喊道:“九曜!”
巫妖转头看了眼,知道他担心,看了眼在地上滚着的黑影,还剑入鞘,跟了上来,侍卫们也连忙围上了他保护着他,萧偃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太子呢?”祝如风道:“还在城楼上,已派人护卫着从另外一边走了。”
一群人簇拥着回了内殿内,萧偃上前紧紧握着巫妖的手,脸色苍白:“你有没有受伤?”
巫妖反握他的手拍了拍他手背,露出了个笑容表示宽慰,萧偃却敏感意识到了不对,握紧了他手臂声音都变了:“你受伤了?”
巫妖看他脸色,心知要害他担忧了,只好道:“中了几箭,应该有毒,不过我身体的自然抗性高……你们这点小毒不妨事……只是要把箭取出来罢了。”
萧偃脸色都变了:“传御医!掌灯起来!”宫人们忙乱着有人跑出去,有人点着灯。
巫妖按着他的手:“你别慌,先去我那房里把解毒药剂拿来……顺便可以把那真言药剂拿过来,审问刺客有用……”
萧偃看他此刻竟然还惦记着别的无所谓的事,已厉声道:“别管那些了!快躺下给朕看看!”
巫妖被他的语声震了一下,有些茫然,已被宫人内侍们上来扶着他进了内室躺在榻上,萧偃已亲手上来解他衣服,他今日偏偏是绯红袍,月色下一点看不出。如今几十支巨烛都点了起来。灯亮起来,便能看到腿上手臂上和腰上几点深色正在晕染出来。
血并不多,但这更意味着伤口深而小,而且有毒。
萧偃闭了闭眼,身体几乎在颤抖,但他的手竟然还是稳定的,他撕开了巫妖的外袍,果然看到那箭蔟深深扎在伤口内,只露出一点漆黑的尾巴,伤口周围是黑色的。他颤声道:“拿绷带来。”
早已有人送了绷带过来,萧偃亲手扎紧在巫妖臂膀和腿根处,拿了匕首过来,一边先将手臂上的拔了箭出来,割开伤口放血,脸上苍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看血挤了挤没有出来,他立刻便垂下头要去吮吸那伤口,巫妖伸手捂住了伤口:“不行,你别碰,听我的,这是蛇毒,你一点都别沾,你先回去拿解毒药剂。”
萧偃手微微发抖,深深看了巫妖一眼,起身转入了书房内,进了传送阵,不多时将那满架的药都捧了过来放在架上,看着御医江心屿已来了,正在处理腿上的伤口,巫妖正在指挥:“找个镊子来我自己拔。”
江心屿一看那青黑色的肉就心惊肉跳,拿着镊子的手都在发抖,却见一只很稳的手接了过去:“朕来。”
巫妖抬眼看到萧偃拿了药来,取了初级解毒药剂先在那伤口涂了下,众人只看到那绿色的药膏擦上去,肉眼可见的青黑色迅速褪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萧偃将他腰上和腿上的箭都迅速拔了出来,看药都擦上了,又调了药水过来亲眼看着巫妖喝下那解毒药剂,仔细观察过他的脸色和瞳孔、唇色,又让江心屿过来把脉,才打发人离开:“都下去吧。”
巫妖笑着对他道:“没事的吧?都说了,我是精灵出身,自然抗性很高的,毒一般都是自然属性……”
萧偃手微微发着抖,一阵后怕涌上了心头,又有一股愤懑在胸口横冲直撞着,咽喉热得很,无法发泄出来。他看着巫妖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头金发凌乱垂着,半边身子的衣袍都已被割破了,白皙光滑的肩头以及那长腿长手都露在外边,包着绷带,虽然狼狈,却半分不减他的风姿。
巫妖却自己在去解那绷带:“人都走了吧?你来帮我擦点治疗药剂吧,保证伤口平复如初,一点伤痕都没有。你如果当初刚受伤的时候用起来,身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伤痕……”
话音未落,却看到萧偃一挥袖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留下巫妖一阵茫然:怎么走了?好像……不太高兴?这是生气了吗?
他倒是想追出去,但是看自己身上一片狼藉,而且其实有了身体,还是挺疼的,尤其是那毒解掉以后,麻痹的效果就去掉了,腿上手臂上火辣辣就钻心疼起来,行动不太便利。
他只能自己解开了绷带,自己拿了治疗药剂擦了上去,果然看那伤口慢慢愈合了。抬头却见何常安小心翼翼捧了一套衣物来:“皇上命小的们伺候好帝师,且好好养伤,他去审问刺客,恐怕今夜都不得空了,请帝师早些安歇。”
巫妖拿过那套衣物:“皇上现在在哪里?”
何常安道:“想是在大理寺看他们连夜审犯人,那里腌臜得很,您千万别去,皇上说了您好好歇着。”
巫妖站起来扯下身上那些烂官服,露出了里头白皙的肌肤,显然是要换衣服,何常安迅速低了头:“先生您先安歇,我们下去了,有什么事叫一声就行。”话音才落,带着宫人走得干干净净。
巫妖拿了衣服,觉得何常安走得也太快了些,这衣服一看层层叠叠带子不少,不太容易穿啊,却听到外头有内侍悄悄问何常安:“爷爷,不伺候帝师把衣服换好吗?”
他心想到底还是有个明白人么,刚要叫进,却听到何常安压低声音:“天神一样的人儿,你伺候?不照照镜子,你配吗?当初病着的时候,皇上亲手擦汗喂药,哪个宫人能碰到他一个手指头?”
巫妖:“……”
行吧,自己穿就自己穿,他将衣服凑合着穿好。人仿佛躺在榻上安睡,其实闭着眼睛,却已共感上了乌云朵那里,有契约在,省心——说起来,应该早点和皇上定上灵魂契约,彼此烙印,不然再有今天这样的情况,太过危险了。
这是幸好今天自己在身边,人太多了,自己灵魂有了身体后太过钝感,意识到明确的恶意之时差点就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若是不在身边呢?那个弩箭,速度太快,力度又大,发射的距离又太远,明显不像此世的产物,极有可能是自己带来的,让自己受了这箭,这又是天道小小的报复吧?
漆黑的大牢里,刺客被锁在铁笼里,哀嚎哭泣着,显然是个女子,她双手已经没有了,但如今双脚也被钉上了沉重的死囚镣铐,刺杀皇帝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此人必死无疑,只不过还要审她,因此仍有人给她灌了参汤,包扎了伤口。又有人白天黑夜守着她防止她寻死。
乌云朵轻飘落在了地上,穿过牢房到了前边大理寺堂上,果然看到萧偃坐在那里,面沉如水。
祝如风和蔺江平都在,蔺江平漫不经心把玩着那把十字弩:“确实是禁卫这边淘汰下来的旧十字弩,小祝啊,你不靠谱啊,这样的东西,怎么能流出去?”
祝如风满脸羞愧,跪下道:“是属下管理不严。刺客已招了,是北狄的遗孽,因为仇恨皇上当初带兵破了北狄都城,将所有王族流放,怀恨在心,混来了京城。问了背后主使,据说是原北狄公主鲜于鸾手下训练的使女。”
蔺江平凉凉道:“关键是她怎么混进来的吧,宫里禁卫何等森严,还有这禁卫的十字弩,又是怎么到了她手里的呢?这东西我记得做出来全是有编码有数字的,回收淘汰也是集中销毁的。”
祝如风顿了一会儿,看了眼萧偃:“是跟着津王府老王妃进来的,据说是岐阳郡王世子买回来的使女,因着擅梳头妆扮,又有一张巧嘴,做饭也好吃,哄得老太太高兴,便送到了老王妃身边伺候着,进宫后她借口说老王妃要传话给津王爷,便走到了前边来,不知如何混入了城楼这里。”
蔺江平呵呵笑了声:“老王妃啊,那难怪了。那十字弩呢?”
祝如风低声道:“当初津王刚进京的时候,和老王妃一路奔逃进京,很是狼狈可怜。当时还是四处有乱军流匪,皇上派了几个近卫护送过老王妃和津王。今日按着那弩上的编码问了,果然是当时在津王府时丢的那把。祁阳王世子当时年纪还小,好奇拿去看,拆坏了一把,当时近卫也报上来过,到底是亲王宗亲,皇上自然不计较这些,我们也就只是按损毁报备了。据说当时那近卫也没敢索取回来损坏的弩箭。”
“今日审问出来时那损坏的弩当时祁阳王世子留在匣子里,不知何时被那侍女偷走了。”
蔺江平点了点头看向萧偃:“请皇上圣裁了,津王府想来是没有那胆子谋刺的,也不必,他们一门三王爷的富贵,可都从皇上身上起的,多半还是蠢。”他大大咧咧直说皇帝的生母蠢,倒是一点不避讳。
只有祝如风低声道:“如今津王带着津王世子、祁阳王世子还在外面长跪着请罪,大理寺这边也不敢擅自处理,只问皇上示下。”
萧偃抬了眼睛:“祁阳王世子废为庶人,杖八十,除族。祁阳王除爵,降为庶人。津王降为郡王,改封号为慎,降等世袭;长沙郡王降为长沙侯,降等世袭。着礼部、宗室司拟旨,明日送内阁,收回封地。老王妃病中昏聩,受人蒙骗,从轻发落,请太后申饬,以儆效尤。”
“今夜值守禁军,包括你在内,全部职级降一等,罚一年俸。稍迟你自己去领四十军杖。”
祝如风微微低头:“臣领旨。”
他倒是心甘情愿受罚,只是一门三王爷,转眼只剩下一个郡王,还没了世袭罔替,三代后谁还知道是谁。一个变成了侯,一个直接降为庶人,至于老王妃,虽说是生母,但让她被孙太后奉旨申饬,以那好面子的性格来说,怕不是羞辱死。哎,这家子,原本皇上倒是想顾全骨肉亲情的面子,还婉转着把孙太后请回来,如今帝师伤到了,雷霆震怒,这又是刺驾的大事,皇上怎么处理,说白了怎么处置都不过分。
蔺江平道:“还是得好好追查那个北狄公主鲜于鸾吧,也不知道当初的鲜于鸢有没有也在后头指点,当初北狄国破,都城沦亡,鲜于鸢人影都不见了,听说早就跑了。”
萧偃淡道:“你主持追查此事。”
查这些其实是大理寺的事,蔺江平倒没有推托:“臣遵旨,到时候请欧阳驸马配合我一下吧。帝师伤势如何?问了江小太医,说那毒见血封喉。”
萧偃道:“用了解毒的药,暂时无大碍。”
蔺江平点头:“还得亏帝师舍身救驾,否则皇上今夜实在危险。”
萧偃沉默了。
蔺江平一看萧偃便知道他想什么,那定然是宁愿那毒箭是射在自己身上,也不肯让帝师伤到一毫一分的,因为那只意味着自己的无能,意味着自己配不上对方,给不了对方安稳的生活,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呵呵一笑:“皇上还是回去陪帝师吧,这里脏得很,久留无益。”
萧偃起了身抬脚就走,一言不发。
祝如风在后头,转头看向蔺江平,有些为难,蔺江平道:“跟上吧,怕还有余孽后手。”
祝如风道:“皇上肯定是陪帝师去了。”肯定在金瓯坊,如今发生了这等大案,宫门严查落钥了,他哪里能出宫。至今他们还不知道皇上和帝师到底是怎么出宫的,只能怀疑是密道,但这密道也太长了吧,更何况那金瓯坊的房子,可是皇上出宫以后,安国公府置办的,这密道怎么通到那边的?
蔺江平嘿嘿一笑:“跟上吧,皇上啊一准不会去帝师那里。皇上这是自己在生自己气呢!哪里敢去帝师跟前露了痕迹呢。”
祝如风将信将疑,走了出去,果然萧偃回到了上书房,先传了何常安来,得知帝师已睡下了,便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小心伺候。便留在上书房内,连夜批起了折子。
乌云朵慢悠悠跃下御桌上,轻轻叫了声,浑身乌云一般的软毛都蓬了出来毛茸茸的。
萧偃抬眼看到是乌云朵,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乌云朵的脖子,乌云朵歪了歪头,又软软喵了声。
萧偃盯着它一会儿,眼圈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