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来, 路鹤里第一次走到了江焕的病床边,触目都是一片刺眼的白。他拉过凳子坐下,盯着从被子里延伸出来的各种管子和线, 半晌没说话。
江焕哪都动不了, 只有眼球转了转,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看到那只手缠着一圈一圈的纱布, 艰难地开口:“你受伤了吗?”声音哑得不像话, 声带像被撕碎了一样。
路鹤里心头五味杂陈, 看着床上几乎被包成木乃伊的重病号,叹了口气:“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顿了顿, 江焕低声:“我没事。”
病房里的仪器滴答滴答轻微地响着, 输液管里的药一滴一滴地流进江焕的血管里,路鹤里沉默了半天,摸了摸他伸在被子外面输液的手:“小兔崽子,疼不疼?”
江焕的手指蜷了蜷, 很快地答:“不疼。”
“你他妈颅骨骨折、肋骨骨折、小腿骨折,不疼那就是死透了。”路鹤里骂道, “下次还敢吗?”
江焕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问什么, 嘴唇动了动, 没有问出口。
路鹤里沉默了片刻,轻轻叹口气:“阿璧死了。我当时只想着救你, 没顾得上他。”
江焕的睫毛颤了颤, 慢慢地垂下来。
“你怎么想的, 跟他同归于尽?”路鹤里轻轻点了点他光溜溜的脑袋, “你一个顶级Alpha、警校优秀毕业生、中央警队大队长,跟他同归于尽,他配吗?你他妈脑子有包?”
江焕抿了抿嘴。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江焕会选择跟阿璧一起撞车翻崖,是因为他不撞,掉下悬崖的就是路鹤里。
“你这样,”路鹤里垂下眼睛,声音有点发涩,“想让老子怎么办?下次赔你一条命?”
“不是的。”江焕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天前,所以小心地想解释什么,“阿璧是我弟弟,我撞他的车是不想让他连累别人。无论车里是不是你,我都会把他撞下去的,跟你没关系……”
听到这,路鹤里板着脸站起来,故意道:“跟我没关系,那我走了。”
江焕收回目光,仰脸看着天花板,“嗯。”
路鹤里往外走了几步,走到门口,猛地转身看回来。江焕果然侧着头,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见他转身吓了一跳,飞速把目光移开,专心致志地盯着床头的输液袋。
草,差点又被这小兔崽子骗了。
路鹤里咚咚咚走回来,怒道:“妈的小兔崽子,说句真心话判几年?”
江焕慢慢地把视线从输液袋移到了路鹤里脸上,路鹤里忿忿地坐下来,“装,还他妈装。老子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江焕困惑地眨了眨眼。
路鹤里低身,胳膊肘撑在枕头旁,附在他耳边字正腔圆地朗诵:“路学长,你好,展信佳。我是大一的江焕,很高兴认识你。今天你来教我们班的射击实战课了……”
江焕一愣,脸腾地红透,猛地一扑腾,差点从病床上翻下来。
“老实点。”路鹤里按住他,挑了挑眉毛,“我站在第三排左数第六个,就是第一次就打中十环的那个,你应该记得我吧……”
“滴滴滴——”心电监测仪开始疯狂报警。
江焕的脸红的能滴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上还插满了管子和仪器,动弹不得,只好猛地抓起被子捂住了脸,只留下光溜溜的头顶,像一颗逃避现实的卤蛋。
“路队,你好。展信佳。”路鹤里不依不饶地追着他的耳朵,声情并茂地背诵,“我认为,今天早上夹走警队食堂的最后一个荷包蛋不是我的错,以下是我总结的三点意见……”
江焕快缩成一颗187的土豆了,在被子里求饶道:“路队,别念了。”
“敢写不敢念?”路鹤里隔着被子拍拍他,“这么怂?”
半晌,江焕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些信……你全都看了吗?”
“嗯。311封,一封不落。老子看了三天,都会背了。”路鹤里坏笑着挑挑眉毛,故意逗他,拉长了声音,“路警官,你好,展信佳。今天……”
江焕绝望地缩回了被子里,开始用重度脑震荡后还不太灵光的大脑思考,如何才能换一个星球生活。
路鹤里知道他脸皮薄,也不催他,直到江焕闷在被子里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露出脸来,低声问:“你看了……不生气吗?”
那目光,是带着一点湿润的小心翼翼,刺得路鹤里心口一疼。
“不生气。”路鹤里不逗他了,沉默半晌,“我很喜欢。”
江焕眼珠动了动,好像无法理解「我很喜欢」四个字,刚刚进厂维修、目前还在恢复期的大脑零件拼命运转,正在呼哧呼哧冒烟。
“想不明白别想了。”路鹤里摸了摸江焕剃得光溜溜的脑壳,“你送的草莓酱面包我都吃了,水也喝了,伞也打了。还有我很喜欢牛奶味,等小卤蛋的头发长出来,哥给你买牛奶味的洗发水。”
江焕一怔,路鹤里捏了捏他的手心:“以后想看就看,想叫哥就叫,不用躲着藏着的。老子虽然不能让你永久标记,但可以保证以后对你好一点。”
江焕盯了他好半天,突然非常冷静地开口:“路队,我还能活多久,你直接告诉我吧,没关系。”
“呸呸呸。”路鹤里皱眉,“什么玩意儿?”
“就算我要死了,你也不用故意哄我。”江焕声音发涩,“但还是谢谢你,我很高兴。我这辈子……”
“草!”眼看江焕要开始说遗言,路鹤里气得冒烟,“老子在,你丫死不了。傻比!”
江焕困惑地抿了抿嘴,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满眼担忧,身子向他探了探:“你的脑袋也撞坏了吗?拍片子没有?”
“滚蛋。”路鹤里哭笑不得,“老子在你心里是什么形象?对你好点就是脑子坏了?”
江焕眨了眨眼,默默移开视线。
路鹤里注视他良久,不忍地叹口气,“草,我要是知道……我就不让你临时标记我了。”
要是知道江焕有这个心思,他宁肯自己难受死,也不可能对江焕做这么残忍的事。让他有一个机会无限接近深爱了七年的人,压抑着,纠结着,克制着,放肆着,又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江焕垂下眼皮,声音沙哑,“你是不是打算以后不再理我了。”是个肯定句,不是问句。
“我没有办法回答。”路鹤里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想的是结婚,永久标记,一辈子在一起什么的,我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
江焕轻声:“我没有那么多想法。只要你允许我还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那不行。”路鹤里说,江焕眼睛一黯,就听路鹤里接着说,“老子以前那么对你,太操蛋了,老子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江焕一愣,路鹤里抓了抓耳朵,小声,“我现在脑子挺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现在就想对你好一点。”
江焕定定地看着他,路鹤里避开他的目光,“你想喝排骨汤吗?加玉米和红枣。”
良久,江焕忽地展颜一笑。路鹤里第一次见他这样笑,左边嘴角竟然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想喝。”江焕哑着嗓子说,又鼓足勇气,抬起插着输液针头的手,拽了拽路鹤里的袖子,得寸进尺地问,“你给我做吗?”
“嘶。”路鹤里为难地抓了抓脑袋,他这辈子连菜刀都没摸过,“我给你……”
他想说的是「买」,可是小兔崽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路鹤里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嘟囔了一句,“试试也行。”
江焕听了,眼角倏地一湿,喉咙里响起咕噜咕噜的呜咽声。路鹤里慌张道:“哭什么,别他妈哭,显得老子以前多不是人似的。”
江焕微微哽咽,吸了吸鼻子,喃喃:“我好幸福啊。”
顿了几秒,又梦游似的嘟囔,“现在死了都行。”
路鹤里心头一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江焕侧头贴上他的手心,蹭了蹭,又蹭了蹭,突然哽咽一笑:“哥。”
“哎。”
“哥。”
“哎。”
“哥。”
“哎。”
路鹤里耐心地应了三遍,忍俊不禁,“叫够了吗?”
“没。”江焕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傻笑了一下,试探着问,“明天还能叫吗?”
路鹤里看着他,突然想哭。
“明天也行,后天也行,大后天也行,大大后天也行。”他低声说,双手轻轻捧着江焕的额头,揉了揉他的脸,把自己的额头抵上去,
“小兔崽子,你真行,真会让老子心里难受。”
一个温柔的吻,轻轻地落在江焕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