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内。
窗外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纱落在铺了一层厚重地毯的木地板上,他能看见空气中有微小的尘埃在漂浮着,久久不肯落在地毯上。
他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忽略掉一个生命的逝去所带来的悲伤,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伊诺克被杀死的瞬间,他曾试图入侵他的大脑,以寻找到一些转机。
而他也确实发现了一些……或许会有用的东西。
那是一个被未知的力量包裹在大脑深处的记忆碎片。人的记忆总是相关联的,就如同思维一样,他们的记忆碎片像是神经网络一样被互相连结在一起。而伊诺克的大脑里,有一个不与任何其他记忆连接的.独立的碎片。
这不可能是自然生成的,只可能是伊诺克自己用了什么手段,把一些重要的情报封锁在了自己的大脑内。
但是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孤立的记忆碎片不存在联想,这甚至意味着伊诺克自己都无法回忆起碎片中的内容来。
查尔斯隐隐觉得这其中或许有着什么转机。
他将那个记忆碎片复制到自己的大脑内的思维殿堂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碎片,试图阅读其中的内容。
在打开碎片的瞬间,他就愣了一下。在极短暂的出神过后,他迅速从桌上取出了纸笔,开始在纸上用漂亮工整的花体字写了起来——
……
“亲爱的查尔斯:
“是不是很惊讶我会以这种方式给你写信?不用惊讶,能够操纵自己记忆和大脑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
“……说实话,我或许比你更惊讶,因为我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居然有一天会用我自己的脑子给一个死人写信,而且还是我亲手杀的死人。
“好吧,关于这件事情,我确实欠你一个道歉,不过我觉得你也不在乎,对吧?毕竟你在乎也没用。”
……
查尔斯被这一段离奇的话给震慑住了,笔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复写了下去。
……
“我想你应该已经见过“我”了,一个估计会很蠢很傻.但至少还有些理智,还能讲道理的我。那个叫伊诺克·诺恩的家伙。
“真见鬼,我写这些做什么,你压根就没见过写信的这个我,又何来比较。这一点你得感激我,因为见识过现在写信的这个‘我’的人,他们的日子可绝对不算好过。没准他们还羡慕你死得早呢,至少省掉了后续漫长的折磨。如果一定要做个区分的话,现在在给你的写信的人——也就是我——他们叫我黑昼。”
……
写到这里,一股极其强烈的厌恶感冲上大脑,查尔斯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操纵着自己的笔,将黑昼一词给划去了,笔尖用力之大,几乎划烂了质量上佳的信纸。他意识到这是“黑昼”残留在记忆中的情绪,沉浸其中的他难以避免地共情了。伊诺克对黑昼这个词汇的厌恶是如此强烈,让查尔斯无比诧异。
“言归正传。我的记忆现在有些混乱,毕竟我现在整个人几乎被劈开了(那个氪星人可真是生猛),半边身体糊了满地,旁边还有一只——见鬼的!狗!想要吃我!走开,等我先写完信!……总之,我会先尝试理清一下回忆,你可以对照一下,看看我的记忆与你的记忆有没有偏差,因为我自己都不确定,我现在到底是清醒的还是发疯的。或许你看完整封信后才会发现,这完全是一个疯子临死前的呓语。
“你曾经告诉过我,我的心灵和精神都相当不稳定,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遭受着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的疼痛,而你却认为我是因为精神不稳定才会产生无穷无尽的幻痛。
“我当时并没有对你说实话。要弄清楚这些幻痛究竟从何而来,或许我该追溯到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实际上,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旁人是不太一样的。当然,这并不是指我拥有超能力之类的,而是因为我一出生就杀了自己的孪生兄弟。
“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我就总感觉自己的身后有着一团浓重的阴影,它一直跟随着我,在我耳边低语。我努力去忽视它,努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努力比大多数人都要活得积极向上一些。
“但没有用。它始终像一只狼一样,将它的前爪搭在我的肩膀上,朝我张开血盆大口。
“那些陌生人骂我‘死亡伴生’,说这是某种上天给予的启示。他们真是该死的正确。你知道吗?我努力生活,努力积极向上,努力阳光开朗,这并不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孪生兄弟有所愧疚之类的,这仅仅是因为我想摆脱掉那该死的阴影。
“是啊,我想我确实毫无愧疚。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害怕而已。
“我能感觉到的,这或许是个诅咒吧。幸亏我的父母都很爱我,让我不至于小小年纪就发疯。
“……我的父母。这似乎永远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他们都很爱我,我知道。如你所见,我是个盛放着死亡的空壳,生来似乎就缺失了一些情感,与爱有关,但他们组成了我的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
“但在我看着母亲死在我面前。我感觉我灵魂的一半随着她逐渐僵硬的尸体一起消亡了。
“后来,我看着奥斯瓦尔德将我父亲推下了高楼,我看着他惊恐哀求的眼神,微笑着为他举了最后一次杯,感觉自己的另一半灵魂也消亡了。
“那一天我喝了很多的酒,那些我本不喜欢的辛辣苦涩的液体填满了我空空如也的躯壳。你知道吗,查尔斯,那种液体真是妙极了,我甚至感觉它们取代了我的灵魂。我再也没有感受到过恐惧。
“从那之后,我没有家人了,我害死了我的每一个亲人。
“或许这就是导火索吧,我能感觉到。那团阴影离我越来越近了。酒水终究填补不了我的躯壳,但那团阴影可以,当然,非自愿的填补。
“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能感觉到无处不在.无时不刻不在发作的疼痛。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或许那个阴影不是我的臆想,也不是什么对兄弟的歉疚,它就是客观存在的怪物。
“我也会忍不住地想,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后来我放弃了去思索,就像一个生来残疾的人放弃去追究为何命运会让他背负枷锁。
“于是我找到了你。我那时候并不指望你能给我什么太大的帮助,我只希望你催眠我,让我能无视掉疼痛。我不想对那个怪物展现出哪怕一点的软弱,好让它趁虚而入。精神上的软弱已经被我剔除了,生理上的软弱也应当被剔除掉。
“至于你给我的答复,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吧。”
查尔斯的笔再一次停了下来,他苦笑了一声。
当然记得。
他拒绝了伊诺克。
对他来说,无论是疼痛还是恐惧,都并非是软弱”,而是人类对自我的保护,是人性的侧面,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剔除掉。
但出于同情,查尔斯依然为伊诺克做了一些精神上的暗示,让他能在短时间内稍微好受一点——或许也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
……
“你在我脑中做了一点小治疗,那很有用,于是我就偷学了一手。你不知道我还有操纵自己大脑的能力,对吧?这种秘密能力太多了,只是大多数时候,我并不觉得它们有何用处。
“所以我自己剔除掉了‘疼痛’这种知觉。在那之后,我想我大概是真的疯了,没有了恐惧和疼痛,我愈发觉得这世界没什么趣味,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活着。
“失去了对死亡的本能恐惧之后,你会向往死亡所带来的平静与解脱的,查尔斯。而当你真的成为一个空壳的时候,也自然会有别的什么东西来代替你,成为新的你。
“后面的事情,大概也不需要我多说了。
“你会从那些人的脑子里看见关于‘未来’的真相的。
“或许我该辩解一下,那不是我,至少不是清醒状态下的我,但好像没什么必要。
“他们会告诉你,‘黑昼’是个无恶不作的怪物,‘黑昼’摧毁了全世界,还杀死了最伟大的变种人领袖。
“他们会告诉你,‘黑昼’罪无可赦,死有余辜。
“……他确实是。我确实是。”
……
查尔斯的笔停了下来,记忆碎片中出现了很长的一段空白,像是突然黑屏的电视.突然卡壳的磁带。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艰难地写了下去。
……
“……呃?我刚刚晕过去了?……好神奇,我竟然还能醒过来。
“真见鬼,还不如直接死掉呢。我现在又能感觉到痛了,明明我都剔除掉了,你能想象被你自己割下来的阑尾被重新塞回肚子里的感觉吗?
“总之,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留下来的一切了。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或者别的想法,你是唯一一个有可能看到这封信的人,这是我将这封信留给你的唯一的理由。至于你最终能不能看到这封信,对我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这封信大概就是一个定向的漂流瓶?
“……我快没有力气了,我得留着一口气来完成最后一件事情。长话短说吧,我会把世界变回原来的样子,我会封锁掉自己的记忆,以免再度发疯,同时我会保留那些杀死我的人的记忆。他们能杀死彻底疯掉的我,自然也就能杀死还没有疯掉的我,而且他们有着充足的动机。
“你是个老好人,同情心泛滥,而且你死的早,也没什么记忆可以恢复,意识不到我活着带来的危险,所以我倒是很担心你插手这件事。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务必记住,袖手旁观.看着我死就行。不要阻拦。不要阻拦。不要阻拦。
“提前谢过你了,你不会拒绝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请求,对吧?记得帮我照顾一下家族产业,那毕竟……是我父母留给我的。
“还有,关于我杀了你的事情……我那时候失去理智了,但至少你走得没什么痛苦不是吗?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我杀人从来只需要一刀。
“……好吧,无论如何,抱歉。
“再见,我的朋友。”
……
在信的落款上,查尔斯写下了“伊诺克·诺恩”,随后他划掉了那行字,艰难地写下了“黑昼”。
一张薄薄的信纸上,写满了一个绝望的疯子最后的请求。